1900，天朝的抉择

1900，庚子鼠年，光绪二十六年。

民间有言：每逢庚子必大灾。此话虽唯心，但过往一百八十多年，无不一一得验。信之者笃定天命，不屑者嗤之以鼻，摇摆者谓之玄学……

众论纷纭。

然庚子剧变，在过往的时光轮回中，已如梦魇萦绕在国人心头，挥之不去。自1900往上推一甲子，是道光二十年，同样的庚子年，同样的历史剧变。当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敲开闭关锁国的帝国大门时，中华民族被赶鸭子般撞进了近代的大门。一路跌跌撞撞，在掉落了一地鸭毛后，颟顸的清廷在不情愿的改革中进退失据。矛盾越堆越多，问题越积越广，终于在又一个庚子年集中爆发。

1900，大清的第11位皇帝光绪已经即位第26个年头，却仍如玉笼中的金丝雀，只是太后的一只提线玩偶。掌权的仍是慈禧，光绪有名无实，在戊戌变法中触怒了“亲爸爸”后地位岌岌可危。小年刚过，己亥猪年还剩半条尾巴，慈禧便忙着建立储君。建储意味着废帝，但身为笼中鸟的光绪无可奈何。慈禧命人拟好了《立储谕》，方才假惺惺询问光绪的意见，光绪战战兢兢中，叩首道“此素愿也。”我们不知道光绪此时心中是否有一万匹草泥马奔过，深患斯德哥尔摩症的皇帝或许不敢腹诽，只能默默接受。

皇帝默受，洋人们却不干。他们在华利益错综复杂，清廷政局有变，恐影响到自己未来利益。于是上海的洋人探得消息后，放话给电报局的总办经元善，如“立储一事属实，各国一定会派兵干预”！

经元善是一名维新人士，自然不希望光绪下台，加之洋人有出兵之言，往后形势可谓凶险异常。忧国忧民，这个耿直的汉子站了出来。他的顶头上司盛宣怀做了缩头乌龟，他却联合了1231名江浙沪包邮地区的绅商联名电书清廷，力挺光绪。当然，结果显而易见，木屑难支将倾大厦，老佛爷震怒，绅商们一个个成了朝廷通缉重犯。

慈禧震怒是有原因的：我大清国爱新觉罗家事，岂容一干奴才说三道四？老娘当了几十年的家，还作不了这点主了？洋人非议也就罢了，毕竟金发碧眼的不好惹，但你们一干奴才，还想妄议老娘政策，简直是活腻了！

大阿哥党党首载漪闻到了老佛爷的气味，决定替洋人在慈禧心中再烧上一把烈火。他伪造了一份假照会，照会中“勒令皇太后归政”。叔可忍，太后不可忍。本着“没有老佛爷，还要这个大清国干嘛”的宗旨，慈禧们硬是把大清帝国推向了火坑。

只要权力保住，哪管大清国洪水滔天！而趁着洪水顺势起舞的，正是如雷贯耳的义和团。1900，既是义和团的狂热之年，也是毁灭之年。从张德成的崛起，到林黑儿的出场，义和团由山东到直隶，从直隶到山西，继而直上津京，开启了祸乱大清帝国的狂热之路。他们对一切与“洋”有关的事物都极端仇视，他们把自身的贫困与不堪全部归咎于“洋人的入侵”，而从不抬起头来看一眼这片土地上的主子是如何对待自己的。

义和团的所作所为，即便在当时有识之士看来，也是相当的荒唐。比如他们刀枪不入的神功，比如他们撒豆成兵的绝技，比如他们神仙附体的表演……这些不可思议的东西，在当时的大清国，上至王公大臣，下至黎民百姓，都有相当多的拥趸。黎民百姓的拥趸，让义和团势力如滚雪球般迅速壮大，最终在庚子年5月占领了北方重镇涿州；王公大臣的拥趸，则让义和团轻易挺进津京，并住进了王府。所有这一切，其实并不陌生，只是一场乌合之众的狂欢而已，其间夹杂着各方利益，而为之买单的，则是整个国家，确切地说，应是整个国家的下民。

义和团崇拜的神衹也值得一提，从关公到赵云，从二郎神到姜子牙，从孙悟空到猪八戒，但凡有些名望的，都成了义和团的“座上神”。这种明显的功利投机主义，在中国广阔的大地上生根发芽，并一直延续至今。不信你看下自己及周围的人，是不是遇庙烧香，见佛磕头。反正不管这庙是什么庙，佛是什么佛，也不管有用没用，只需烧拜就成。大家总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投机心态来做事，哪有半分信仰的样子。

刀枪不入的义和团，打杀真洋人的时候，往往损失惨重，因为真洋人手中有枪；但对付“假洋鬼子”（信教民众），他们却得心应手。“老子打不了洋人，还拿不下你们这些假鬼”，大师兄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对于信奉洋教的教民，无论老幼，也不管病残，只要落到义和团手中，无一不血溅三尺。更有甚者，对信教民众剖腹挖心，无所不用其极，诠释了什么叫“自相残害”的国之传统与最高境界。

清廷对义和团的态度是反复的，一开始是剿，公文中称之为“拳匪”；后来变剿为抚，下达的告谕中称呼变为“义民”。但“拳匪”也好，“义民”也罢，义和团都注定只是慈禧的一枚弃子。老佛爷只要能保住手中的权力，即便是引火烧身又何妨？反正先烧着的又不是自己。再说了，那么多大臣，那么多督抚，自有灭火之人。

慈禧一生精明，能够在男权社会挥斥方遒，一统江山，岂是几个化身江湖术士的拳民所能蒙蔽的？大师兄们若真能刀枪不入，还会沦落到街头耍杂耍？所以当赵舒翘有样学样、手舞足蹈地在慈禧面前表演大师兄们的各种神棍之术时，老佛爷心中早就明镜似的。但她得找背锅侠，以备在事情败露后自己能够随时抽身，所以她需要赵的一句准话。可赵就是抵死不表态，慈禧也只能装作稀里糊涂的“受骗了”。

慈禧想利用义和团来对付洋人，如此两败俱伤后，她坐收渔人之利，可谓一石二鸟。但洋人毕竟不好惹，万全之策是自己装小白，如此方能进退自如。所以最后李鸿章议和时在洋人面前为慈禧开脱，就说“太后受拳匪蛊惑要挟，开战非两宫本意”。

果真姜还是老的辣！

不管你是主剿主和派，比如袁昶、许景澄众臣；还是主抚主战派，比如启秀、赵舒翘之流，最终都殊途同归，地府相会。反正老佛爷总是正确的，杀主和派正确，杀主战派亦正确；向十一国宣战正确，向列强议和赔款亦正确。在慈禧眼里，中华之物力、人力，都是可以牺牲的物矿、人矿，唯独自己手中的权力，任何人都不可触碰！

老佛爷向列强宣战，“彼等”一词无异于与万国开衅。但这有什么呢？有权任性。与宣战召书同时颁布的，还有一份《悬赏令》，谓之“杀一男性外国人赏银五十，杀一女性外国人赏银四十，杀一外国儿童赏银二十”，满满的血腥味。

很快，纸面的血腥味转变为现实的杀戮。清兵与义各团沆瀣一气，攻打西什库教堂，围攻帝都使馆区。攻守双方互有伤亡，但死伤最多的，仍是拳民与教民。清兵这边，只将拳民当炮灰；洋人这边，则顾不过那么多教民。围攻战打打停停，被围的洋人如坐针毡，度日如年。清兵这边则时紧时松，到最后竟上班摸鱼，炮口抬高一寸，不知情者谓之吊诡，知知者会心一笑。

帝都这边打得火热，山西这边也没闲着。调任山西巡抚的毓贤，诱骗山西的传教士集中到太原，来了个瓮中捉鳖。他命令清兵对围困之人进行射杀，共有50人惨遭杀害，其中包括45名洋人，45名洋人中有11名儿童。毓贤对此“丰功伟绩”沾沾自喜，殊不知他的这种发指行为，让后来洋人攻破帝都后洗劫京城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庚子拳乱，洋人一开始将希望寄托在清廷身上。毕竟任何一个正常的国家，都不会允许义和团这般的乱匪逍遥法外，镇压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几十年来，洋人还是不了解清廷，洋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在清廷看来却是大逆不道，比如要求太后归政。于是，洋人在一厢情愿中，等来了愈加疯狂的拳匪。

那怎么办呢？打呗！列强发兵，组成联军向大沽口进攻，罗荣光部浴血奋战，却遇到天坑猪队友，最终惨败。老佛爷宣战后，联军继续向帝都推进，这时东南的督抚们已如热锅上的蚂蚁，燥热不止。两广总督李鸿章在接到帝都向列强宣战的电报时，只回了八个字：此乱命也，粤不奉召。而最善巴结慈禧的湖广总督张之洞，亦抗命不从。两江总督刘坤一做为著名的洋务派官员，自然不会与颟顸的朝廷保持一致。于是，在前“缩头乌龟”盛宣怀的串联下，东南的督抚们联合起来，违抗慈禧旨意，与列强签订了互保协议，为十一年后武昌的那场“擦枪走火”进行了预演。

列强的兵锋一直开进帝都，太后在仓皇中携皇帝西逃。打不过就跑是游牧民族的“优良传统”，不像汉人江山总要吊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

西逃的路，一开始是辛苦的，养尊处优的老佛爷，吃了一辈子的满汉全席，也只能就着咸菜啃点烧包谷。但相比下民所遭受的苦难，慈禧的这点苦根本算不上什么，或者说，慈禧最苦的时候，却是下民最甜的时候。

联军开进帝都，开始疯狂报复。各国划分好势力范围，在各自的辖区内大肆抢掠。可怜京津两地的帝国子民，在义和团前脚抢完后，又遭洋人后脚来掠，真可谓“一苦两吃，里外皆伤”。

不过洋人与拳匪终有不同。拳匪只管破坏，除了破坏还是破坏；洋人则懂得建设，抢略之后，便着手开始建设。联军在各自的势范围内，用先进的城建标准改造所占城市区域，甚至于部分联军还取得了帝都百姓的认可。比如，在1901年2月，美国辖区将要并入德国辖区时，竟有一二百人“前往美国军官办公地，争相挽留美国人。”

能说什么？城头变幻大王旗，老百姓朴素的愿望只是好好的活下去，哪管谁做山大王。在两宫抵达西安，各省钱粮相继转来，老佛爷又开始骄奢的生活时，什么清国大义，什么民族自尊，统统都是狗屁。老佛爷何曾想过百姓的困顿，何曾想过国家的未来，她想到的只是自己手中的权力，如何牢牢把住。

李鸿章被授命为全权大臣，与奕劻一起同洋人议和。老佛爷当初宣战有多爽，如今议和就有多惨。但慈禧并不在意，“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物矿也好，人矿也罢，总能再生，只要手中权力仍在，什么都好说。

李鸿章艰难谈判，老佛爷逍遥西安。洋人首先提出惩办祸首，慈禧犹抱琵琶，遮遮掩掩。谕旨下了三遍，方才平息洋愤。而除慈禧外，最大的祸首载漪、载澜二人，虽被处流放，小日子却过得有滋有味。谁叫人家是懿亲呢？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都被慈禧用来祭了回京的大旗。

惩办完祸首，接着是赔款。列强们提出了4.5亿两白银的巨额赔款，美国人居然觉得小伙伴们要价太高，于是背着友邦暗中与刘坤一、张之洞通电，让他们提反对意见，末了还将赔款问题移交海牙国际法庭仲裁，这让其他国家在大为光火，他们对美国的这种迷之行为甚是不解。最终海牙国际法庭裁定清廷仍需赔偿上述数额之白银。只是赔了几年，美国居然觉得“赔款实在是太多了”，这让驻美公使梁诚抓住机会，展开与美国的谈判。最终在美国的带头下，各国退回了部分庚款，唯一的条件，是这些退款要用来兴办教育，这才有了后来大名鼎鼎的清华北大等一干高校。

赔偿列强的款项，老佛爷自然不会出一分钱。所有赔款按不同比例，由各省按经济强弱摊派。由省到府，由府到县，最后还是落到了百姓头上。总之，赢，百姓苦；输，还是百姓苦。

慈禧回京的銮驾在沿途官员的迎送下，一路欢歌。只是老佛爷回程的銮驾有多豪奢，沿途百姓的日子就有多悲惨。当然，这些慈禧都是不会在意的，有了老佛爷的大清国，太阳似乎照得格外的高。

1900，天朝抉择了权力，于是陷万民于水火，致朝廷于将崩。老佛爷在大清朝堂挂得有多高，大清的命运就如西山的落日有多薄。

以上上个世纪开年在中华这片古老土地上发生的事，皆出自晚清陈卿美先生的《庚子剧变》一书。弃医从文的陈卿美先生，多年来潜心钻研晚清历史，首倡“睁眼看晚清”一说。他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抽丝剥茧，去伪存精，在多次走访实地后，写就了《庚子剧变》一书。

《庚子剧变》一书有着《万历十五年》的味道，所以读起来很容易上头，代入感很强。这得益于作者用通俗但不失优美的笔法细致地描写了每一个严肃的历史场景，当这些厚重的历史场景如同一帧帧精美的胶质画片，缓缓地呈现在你的眼前的时候，你会惊叹，哇，原来历史可变得如此有质感！

当然，论功力，黄仁宇先生要更胜一筹；但要论可读性，晚清陈卿美的文字亦不输人后。

《庚子剧变》从1900年开年的己亥建储写起，在纵向的时间轴上徐徐勾勒出庚子事变的前因后果，并在横向的空间内填入了细致入微的历史情节，全方位、多层次地展示了庚子年各个重要环节的详细内情，及各个重要人物的精神面貌。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对庚子事变中底层民众的悲苦遭遇亦着墨较多，特别是拳匪在自己人面前的残忍与嚣张，是典型的“窝里横”，而这种“窝里横”，此去经年，弥久不衰。

在大历史事件中，其实小人物的命运更值得关注。毕竟，在秦皇一扫六合的时候，你我最大的可能，就是修长城的役夫。

万历十五年（1587）是平淡无奇的一年，1900却是波诡云谲的一年，更是历史剧变的一年。应该说，这一年的剧变，至今仍深深影响着我们所处的当下。

《庚子剧变》虽然不是写的整个晚清史，却是写的整个晚清史中最重要的一年。当晚清所有矛盾都聚集在1900的时候，每个大大小小的人物，以及每件大大小小的事情，当是整个晚清社会最具代表的人与事。他们生动详实，他们让人扼腕叹息！

陈卿美先生在全书的最后写道：中国会好起来吗？沧海巨变，时光荏苒，中国好起来了吗？这个答案在如今你我每个人的心中。

《庚子剧变》

晚清陈卿美 著

郑州大学出版社 2023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