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们“敏感”了吗？
德国哲学近年来的繁荣和与时俱进、在中国的传播之广和受欢迎程度之深已是不容置喙的重要文化现象。这个在诞生了众多鼻祖级人物的哲学故乡，对而今文化现象的众多深入观察与研究，以先锋和领衔之姿傲立当代哲学，指示着整个学科领域的风向。
《敏感与自我》首次出版于2021年，这也同时意味着读者能够在书中找到几个划时代的全球事件背后的哲学思考。德国哲学家斯文娅·弗拉斯珀勒聚焦个体的敏感性与社会的敏感性，将敏感性划分为身体敏感、心理敏感、道德敏感、审美敏感四个维度，在前人理论的基础上讨论当下议题，开展了一场从理论研究、社会历史发展脉络梳理到现实议题剖析的融汇启迪。
身体的敏感性
个体敏感性的能力自18世纪工业化发展以来就被卢梭所提及，体现为人们对自我生活的欲望降低和质量要求的提升；饮食习惯、礼仪形式等社会行为被规范得越来越精致化，人们相互退让，留出自我的空间，对侵略性行为的感知也在悄然改变；惩戒的形式变得文明。
心理的敏感性
列维纳斯认为人在本质上是脆弱的。正因为人们之间的平等与相互联系，人们才会因为敏感性而脆弱，才以此成为人自身。心理的敏感性体现为社会对语言词汇中寓意的越来越高的要求；心理创伤被越来越受到关注和重视；由于人们感受到的语言中的规范、形式、固定的角色是异化的，因而弱势群体表达自身的感知时，必须展示自身的脆弱性。
在书中，斯文娅让主张自我超越的“尼采派”和主张脆弱与敏感的“列维纳斯派”基于今日的现实社会开展了一场辩论，二者达成统一：受害者的诉说体现了坦诚和真实，基于敏感性而公开软弱与伤口也是一种力量。
心理的敏感性也体现为持续扩张到几乎没有边界的心理创伤。弗洛伊德等人发现创伤受害者的防御力，试图调动人们的韧性，韩炳哲也用《妥协社会》表达时至今日人们对痛苦的恐惧。人们对触碰的感受变得强烈和敏感，“高敏感人群”的概念意味着更强烈的感觉的更强大的天赋，精准刺中时代的神经。
道德的敏感性
当然，四个维度并非各自独立，而是相互影响和叠加着的。大卫·休谟的人性观点所基于的经验主义认为，道德必须植根于我们的本性和感情。卢梭给出了一个基本的假设，即女性气质内敛，无辜，敏感，更接近于与共情耦合，这是一种组成良知的核心要素。这一假设影响深远直至今日，但也产生了值得深思的两面性。
比如女性在表达自我被侵犯的感受从而争取权益时，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以敏感性文学（18世纪的感伤主义文学）为基础，逐步建立起共情的文明背景，直到今日形成“我也是”的声量和影响力。这种看似奇迹的传播，正是由身体和心理的实际感受出发，在更文明的社会下调动了社会的共情力。
但在今日看来，弱势群体表达的过程中又存在道德敏感性的讨论，即是否“说不”代表着背后被动方道德完美的枷锁？一方面，女性的“不”是一种主动的自决和自主，另一方面，“不”成为女性理应所说的欲望的反面，这背后包含了女性必须无欲而有德的假设——良善成为了女性的监狱。
审美的敏感性
在文化的维度，与其说审美的敏感性，不如说是现代文明社会的敏感性。
共情建立文明的同时，Sadomasochism 的存在代表着共情不仅伴随着善，还有更有效折磨他人的虐待情结，这种享受于他人痛苦（以及享受于他人所给予的痛苦）是基于共情的挑动而出发的纯粹的感觉派。
更进一步是战争。文明的进步并没有令战争消弭，而甚至因为更强大完善的共情能力变得更加激烈残暴。人们令痛苦转移，让痛苦内化，将痛苦从直观的（公开展示的）惩戒转移到更加封闭的环境，转变成为更加残酷的主体驯化。
《敏感与自我》采取了一种先总体立论，后各自分析论证的方式，斯文娅的最终目的是讨论当下社会中韧性和敏感性的走向。关于敏感性，对他人脆弱性的认知是人性的核心，更是社会转型的动力；关于韧性，自身就是一种对生存危机的脆弱性的敏感，是一种从伤口中获取力量的“反脆弱系统”。因此敏感性与韧性本身就并非不可调和，而是可以相互作用、共同促进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体两面。
虽然书中引用了平时与普罗大众似乎还有一定距离的大量经典理论著作和观点，但在作者清晰简明而易懂的文笔下，并没有任何阅读障碍，对于平时没有哲学阅读涉猎的读者而言也非常友好且具备吸引力。
即使许多人与我一样没有特地阅读完书后附录的习惯，但此次中译本《敏感与自我》里附在全书最后的“知识背景”对于一般读者而言是不可错过的部分。译者许一诺博士与包向飞教授分别作为语言学、德国政党政治研究者和德国哲学领域的专家，对斯文娅以德国语境所著述的背景加以说明，能够极大程度地帮助读者理解实践和现状部分的讨论。
例如传统德文名词中有阴性、阳性和中性的区分，在女性主义学家的推动下，德国社会的教科书和官方公告逐渐开始采用“性别改写”的方式，用一种性别平等的方式让从前不包括女性的名词中包括女性甚至性少数群体的存在，这是一种从语言基础上渗透的思想变革。
除此之外，还有与正文议题相匹配的、近年来在社会思想领域流行的文化现象、流行概念和重要思潮，虽然值得感叹的是，即使已经成为德国哲学的重要研究对象，其中的几个关键性题材知今在中文互联网世界无从检索。自然，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敏感性了。
（2023.05.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