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哈维:“扎哈维系列”总序
多年来,我欣喜地看到自己的多部著作被译为各国文字。但我从未有如此荣幸见到我的文集被翻译出版。我很高兴商务印书馆愿承担这一工作,也深深地感谢倪梁康教授牵头发起这一浩大工程,感谢所有译者的辛勤付出。
这些著作囊括了多达25年的工作,从我于1992年开始撰写的博士论文《胡塞尔与超越论交互主体性》(Husserl und die transzendentale Intersubjektivität) 直至2019年的简短导论《现象学入门》(Phenomenology: The Basics)。作为一个整体,这些著作涵盖我一直以来所致力于探究的各类主题和论题。
在博士论文中我指出,胡塞尔如此关注于交互主体性的原因之一是他对于下述先验问题的兴趣:某样事物是真的,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如何才能如此这般地体验到它。对于胡塞尔而言,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需要我们转向先验交互主体性。我也探讨了萨特、梅洛-庞蒂和海德格尔对交互主体性的现象学理论所做出的贡献,并且突出展示了它们所具有的共同特点和优点——相比于在哈贝马斯和阿佩尔的工作中展开的语言进路而言。对交互主体性的聚焦一直都是我的核心关切。我始终思考着社会性和社会认知的问题。我在这部论著中支持对于同感的现象学解读,赞同交互主体间理解的身体性和语境性特征,并且批评在所谓的“心灵理论”论争中占主导的立场,即模拟理论和理论-理论。
我的教授资格论文《自身觉知与他异性》(Self-awareness andAlterity) 聚焦于反思与前反思自身觉知的关系。常有学者批评胡塞尔把自身觉知看作一种反思性的主客关系。同时,胡塞尔也时而被解读为素朴在场形而上学的拥护者,即把主体性看作纯粹自足的自身呈现,毫无任何不在场、外在性和他异性。《自身觉知与他异性》一书试图表明,胡塞尔与萨特一样接受前反思自身意识的存在。通过对胡塞尔内时间意识的新颖解读,我指出,胡塞尔认为自身觉知刻画了体验维度本身——无论我们意识到或忙碌于怎样的世内存在物。此外,正如标题所示,这本书也试图表明,胡塞尔并不是在场形而上学家,而是他异性思想家,许多为后来的现象学家所发展的思想早已出现在胡塞尔的思考中。通过梅洛-庞蒂、萨特、亨利和德里达的著作,我进一步展示出自身觉知这一概念如何在现象学哲学中起到关键和奠基性的作用。现象学不仅关心意向性,关心意识如何关涉对象的显现,它也不得不面对意识的自身显现问题。自《自身觉知与他异性》这一著作起,我始终努力探究体验、自身和自身觉知三者间的关系。我指出了所有这些概念都相互依赖,并且体验的第一人称或主体特性使得我们可以把一种最小限度的自身性样式归于体验生命本身。
时至今日,我已在自身和他者问题上探索了几十载。2005年出版的《主体性与自身性》(Subjectivity and Selfhood) 一书展示了我对于自身性问题的核心看法,2014年出版的《自我与他人》(Self and Other) 则汇集与综合了我对主体性以及交互主体性的双重兴趣。我的研究背景在于经典现象学,但我一直都相信,现象学亟须参与到与其他哲学立场和经验学科之间的对话中去。恰是通过受到普遍关注的富有争议的论题,通过对峙、批判以及向其他进路取经,现象学才能够展示出它的生命力以及与当代的关联性。这一态度贯穿了这两部著作。它们一方面仍然坚定扎根于现象学,同时也广泛参与到与分析哲学和认知科学的讨论中。
使得现象学、心灵哲学与认知科学得以互通的志趣,以及希求对话能使各方受益并带来相互的启迪,这是我与肖·加拉格尔(Shaun Gallagher) 一起撰写《现象学的心灵》(The Phenomenologi-cal Mind) 一书的缘由。这本书现在已经出了第三版,它从90年代日益广泛传播的现象学自然化呼召中得到了部分的启发。这一自然化究竟可能意味着什么,这本身是一个富有争议的话题,但在《现象学的心灵》一书中,我们仅仅把它理解为下述提议,即让现象学参与到与经验科学的交互中。现象学已经提供了对感知、想象、身体觉知、社会认知、自身体验、时间性等问题的具体分析,并且它并不只给出对那些既定解释对象的精细描述。同时,它也提供了能够挑战现有模型的理论,后者甚而能够导向对相当不同的论题的探索。现象学研究那些同样能以经验方式被考察的现象,因此它应当对下述可能保持开放,即经验发现可以推进或挑战现象学的分析。经验研究者们可能不会过多关心深层的哲学问题,但他们常常比一般的扶手椅哲学家更关注现象的丰富性和复杂性。
在对自身和他者进行系统性研究并努力推动现象学、分析的心灵哲学以及诸如精神病学、发展心理学、认知科学和人类学等经验学科的对话的同时,我也一直持续撰写着哲学史相关的议题,尤其是胡塞尔的著作。我批评了那些在我看来过于简化胡塞尔思想的解读,它们把胡塞尔描绘为一位唯我论者和主观唯心论者。我则强调了胡塞尔现象学与其后现象学家的工作之间的连续性,尤其是与梅洛-庞蒂。除了广泛地分析胡塞尔关于交互主体性和自身意识及时间意识的研究,我尤其关心胡塞尔先验哲学的本质以及它的形而上学内涵。我的两部核心著作是2003年出版的《胡塞尔现象学》(Husserl’s Phenomenology)以及2017年的《胡塞尔的遗产》(Husserl’s Legacy)。前者是有关胡塞尔哲学的一般导论,后者则进行了更为技术性的处理——它与《胡塞尔现象学》一书中的观点一致,但通过对近二十年间胡塞尔研究的引述和探讨,该书进一步深化和拓展了我的解读。
我最初追随黑尔德(Klaus Held)和贝奈特(Rudolf Bernet)进行现象学训练。虽然我在现象学领域的大部分工作都是有关胡塞尔的,但我认为,现象学是一个有着共同论题和关切的传统,它统一起并且持续统一着它的支持者们。诚然,在现象学中有着诸多异质性。许多重要的人物在这一运动中持续修正和发展着他们的观点。此外,正如利科曾言,现象学的历史是异端的历史;每一代胡塞尔之后的现象学家都从奠基性的人物那里汲取了灵感,但也一直在变更着方法论、论域以及现象学事业的目标。尽管现象学以多种方式发展为一场具有多个分支的运动,尽管所有胡塞尔之后的现象学家都与胡塞尔原初计划的诸多方面保持着距离,我在这些年里的进路则是试图聚焦于相似性和共同点。如果现象学期许一个未来,那么,在我看来,紧要的是表达和发展现象学工作的共同之处,而不是陷入到不幸侵蚀其历史的那种宗派主义阵地战。太多的精力被耗费在对内在差异而非共同特征的强调上。许多有关现象学的介绍性著作都包含了对现象学主要思想家们的分章讨论,而我的简短导论《现象学入门》则与此不同。这本书并没有表达和突出譬如胡塞尔、海德格尔、梅洛-庞蒂之间的差异,这些差异在我看来往往由于对胡塞尔基本想法的误解而被过分夸大,我的重点在于他们的相通之处。
距离我最初到访中国已有二十多年之久了。此后我曾多次回到这里,每每总会被中国学者们对现象学的浓厚兴趣及深刻认知所触动。我希望我的中文版文集能够进一步支持、激发和鼓舞中国学界对现象学生意盎然的探讨。
丹·扎哈维
2021年4月
(蔡文菁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