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大历史细部:复盘与对话

以《明朝一哥王阳明》而享誉明史研究圈的作家吕峥,新推出的大历史随笔著作《怪圈:政治周期与明末困局》(以下简称《怪圈》)仍可看成是阳明心学研究的衍生。但和吕峥早前诸多有关王阳明研究著作不一样的是,《怪圈》更展示了他试图以阳明心学为手段,进入明朝大历史细部的雄勃之心,或者说试图在明朝大历史解读和分析的诸多专家学者和创作者队伍中,展现不一样的“吕峥心法”的野心。
具体到吕峥进入明朝大历史细部的方法论,以我看来,维持《明朝一哥王阳明》以来一贯的轻松、幽默、平易、不拿腔调和不故作高深等笔法,显然是形而下的。形而上的方法,不是学院派的某个理论工具和学术手段,而是更接近于技术流的历史复盘和较为世俗化的对话。
作为吕峥进入晚明大历史细部的两个方法,复盘和对话,或许可以成为我们在理解《怪圈》繁复而杂糅叙事的基础上,抽丝剥茧找到历史核心的两个工具。

先说复盘。
吕峥对晚明政治生态的观照,是全面、冷静、客观而细腻的。这来自于他对晚明史料、尤其是思想史的谙熟——当我们注意到思想史在分析政治周期中的重要作用时,就会高度赞同他在《怪圈》这个文本里始终不弃的一条叙事主线:无论作为帝王的万历、天启、崇祯和他们的臣工与太监,还是作为异族入侵者的皇太极家族,以及作为农民军的李自成、张献忠等,和疲于奔生的底层民众,他们在《怪圈》里都有清晰而到位的人性冲撞、价值冲撞和观念冲撞。依赖史料而超出史料,细腻呈现这样的多方冲撞,以及这种多方冲撞过程中的人欲、义利和自由等话题,便是吕峥最终显形而出的晚明大历史解剖法:复盘。
在吕峥看来,政局如棋,世事如棋,这个棋类专业术语是最能解剖晚明这段多维复杂的历史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在政治、民生、外交、军事等诸多对局中,没有及时检查和反省自身招法的优劣得失,这或许是崇祯作为局中人最大的失误,也是他最终带领晚明走向败局的宿命。
对复盘者而言,“明亡于万历、断于天启”,都是复盘时必须要走的历史过程。从这个方法论在《怪圈》中的实践来看,吕峥似乎跳出了史家之心和平民之眼,仿佛万历、天启和崇祯的附体,以棋手之身份复盘了晚明滑向不可逆转的深渊的全过程。
但要说这样的复盘是居高临下的帝王视觉,则又不尽然。这场王朝兴替的政治对局中参与的各方,其实都有各自不同的复盘视角。《怪圈》之可贵和动人处,正在于纤毫展示了对局各方的历史人物的复杂心态。皇权与帝国治理事务双方互不理解的心理战、农民军乍降乍叛的心理和地理游击战、入侵者患得患失与阴晴不定的攻防战,在全面复盘的过程中,都得到了充分和彻底演示。
应该说,这样的复盘是去学术化的,更带有强烈的个人旨趣和取舍标准。但作为一种方法,复盘之所以贴切自如运用于《怪圈》的叙事全流程,不仅使历史随笔的文本摇曳生姿,更使晚明大历史的细部解剖,劈开了一条较为新颖的表达路径:读者自能在情绪和价值观的带入过程中,生发出自己的历史判断。而“历史在自由周期和公平周期之间循环的假说”是否成立,读者也自能通过这样的复盘,得出自己的结论。
再说对话。
《怪圈》的叙事,不是史家的学术观念灌输,也不是文学家的纵情想象,更不是民众成王败寇的爱憎和偏好指认,更像一个超越时空关系的多方对谈:退出历史后,云淡风轻地诉说当年的大冒险和今天的真心话,以为扑朔迷离的历史谜题找寻更接近真相的答案,更为未来昭鉴。
吕峥在《怪圈》中的叙事,极像一个会议主持者,发出会议通知,明确会议议程和发言要求,然后,自己作为主持人,居中和他们就某些历史谜题进行澄清式的沟通与对白。按照历史的编年、大事件的轻重缓急、历史人物的是非对错展开的这场对话,虽然仍不免唇枪舌剑,但因为已经超越了功利而显得更为坦诚,这就使对白各方的话语显示出极高的可信度。
这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吕峥作为主导者,当然是有明确的价值导向的。他在这场对话里,没有被各方牵着鼻子走,也没有轻信他们或言过其实或言不由衷的交流。他的甄别、他的追问、他的反驳乃至他的事实求证,都使得这场对话在努力接近他作为解剖者的真实意图。
更重要的还在于,他需要让对话的信息为他的观点服务:朝向梳理政治周期和解密“怪圈”的目标这条主线,这些或主或次、或重或轻的历史人物的对话,必须跳出历史文献的书面化,而袒露出真性情的大众化。
所以,基于这一种历史人物对话的导引术,我们注意到,《怪圈》中诸多政治人物的心理、行为、言语以及沉浮、进退、生死,一如小说人物的生动、全面和立体——即便他们中的大多数,并没有占据多大的篇幅,仍是很好的,这就见出了吕峥在以历史人物塑造为主的历史随笔叙事上的深厚功力。
不会复盘,再努力也是低水平重复。
数日前,读到这句话时,《怪圈》刚好掩卷,心里像有个东西猛烈地被撞击了一下。数日后,参加一场关于历史随笔写作的对话,在最大化活化历史人物、最大程度还原历史现场这两个问题上,我提出跨越历史时空对话的重要性。
当我决定要对《怪圈》的写作特点进行梳理和总结时,“复盘”和“对话”这两个关键词就自然而然地跳了出来。在我看来,这可能是理解《怪圈》这部历史随笔作品的两种方法,也是两条通向解读晚明大历史的路径。前者,指向一种面向历史的方法;后者,则指向一种面向大历史的平等平和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