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科学化:得、失与思想启示——《国际政治理论》述评

1. 得:纵向发展
华尔兹著有论文《现实主义思想与新现实主义理论》,其标题可视为他学术生涯的缩影。在早年的著作《人、国家与战争》中,华尔兹分析了人性、国内政治与国际体系三种意象,并强调三者的结合才能解释战争的根源;该观点体现了古典现实主义包含内容的广泛性。但在70年代方法论革命、学科独立化的背景下,国际政治学者面临着证明本学科独立性、界定因果关系和作用机制的问题。因而,华尔兹从原有的研究纲领后退一步,以“国际结构决定国际体系的稳定性”作为理论的主要逻辑。在《国际政治理论》对结构定义的三个要素中,排列原则、单元功能属于常量,因此唯一有所变化的能力分配决定了国际体系的稳定性——这是一种非常简约的表述。借此,华尔兹实现了国际关系理论的科学化,即“从现实主义思想到新现实主义理论”的超越。
理论的重点在于边界性,科学化则意味着可证伪。为将理论从无数规律中剥离出来加以研究,就必须将国际政治视为一个具备精确定义的体系,对外交政策、体系变化等领域进行必要的忽略,否则就会倒退回传统现实主义无所不包的“思想”范畴。另一方面,传统现实主义的人性概念难以从实证层面上被证实或证伪,因不符合科学化的标准而被摒弃。这些趋势也影响到其他学派:新自由主义从建构新纲领的原有目标后退,接受了理性、物质、科学、体系等基本假定,转而仅就国际合作问题对华尔兹的理论进行补充。从范式角度看,两大理论的通约合成也促进了范式转移和建构主义的兴起。
2. 失:横向对比
对概念形成进程的关注。新现实主义认为国家的权力和利益是给定的,竞争和社会化的影响局限于行为层次。而建构主义强调观念的根本作用,指出社会化改变了行为体的认知和属性;观念影响下的利益建构了权力,决定了物质能力的意义。这种差异源于两种理论设置了不同的边界:在华尔兹处,因变量是国际体系的稳定性,作为自变量的权力和利益必须具备相对独立性与稳定性,以保证因果路径的推导;而温特将权力和利益视为被解释对象,强调共有观念的建构作用,自然更关心其产生与变化。就此而言,新现实主义是一种静态的、现状偏好型的科学理论,长于解释稳定结构下的国际问题,却短于分析进程和变化,不利于国际体系的革新。
对无政府状态的理解。国际关系缺乏中央政府是常态,但在相同的结构背景下却出现了战争与和平的不同情况,即“同因异果”问题。对此,新现实主义将无政府状态视为常量和先验的研究起点,认为能力分配才是国际体系稳定性的决定因素;建构主义则将其视为互动的结果,指出不存在单一的无政府逻辑,并通过三种无政府文化的分野解释国际局势的差异。对比两大理论的解释,如果将无政府状态等同于中央政府的缺乏,则现状长期无法改变。而如果同时考虑到权力集中性和体系规范性两方面,将无政府文化的内涵视为连续的光谱,就可以寻求康德文化下“权力分散的权威”,在理论和实践上超越无政府难题。
理论化是一把双刃剑。华尔兹对国际结构的重视史无前例,但也为此忽视了系统层面上同样重要的国际制度、文化环境和力量组合,存在过于简化的问题。总之,华尔兹使国关理论变得简约(elegant),但也不再富有魅力(enchanting)。
3. 思想启示
(1) 结构理论指导生活实践。华尔兹强调,社会化和竞争减少了行为和结果的多样性,促使国家成为相似单元。行为体不必拥有完全理性或了解结构,只要拥有生存需求,就会在社会化的压力(正面)和优胜劣汰的奖惩(反面)中自然地学会结构的逻辑。相应地,只要不涉及结构,特定个体意图和行为的改变就不可能趋利避害——该观点被视为华尔兹理论的“决定论倾向”。
在个人生活层面,祛魅后的现代性浪潮使财富积累、工具理性成为共识,它在很大程度上具备了结构特征。身在现代社会中的行为体试图通过个体努力在竞争中获得相对优势、实现个人目标,却忽略了结构的重要意义:个人努力所获成效的上限受到结构限制,而无意识地参与竞争本身就证明了结构的巨大影响。
在不能改变结构的条件下,现代人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践行现实主义的审慎(prudence)美德:不是无条件追求成功、无限制扩张权力,而是参照自身能力确定理想的结构位置,在能力和预期间达成均衡。权力不应成为目的本身,而只是一种手段;它应该服务于实现价值与个人幸福的根本目的。通过“消极倦怠”的方式与自我和解,现代人可以实现身心健康的保全。
(2) 现实主义提出时代之问。华尔兹的结构现实主义具有防御性,强调国际体系中的安全是充足的,国家应该采取维持现状的战略,这就使国际合作成为可能。但在“新自由主义的二十年”之后,世界政治重回进攻性现实主义的假设,民族主义、国际冲突代替了和平与发展。在国际竞争中,中国越来越深地受到国际结构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被建构成强调安全和自助的“相似单元”。而从伟大复兴的目标看来,中国崛起必须在结构层次做出改革。
改变能力分配是最简单的复兴方法,但如果中国只是在现有体系中加强综合实力而不改变结构,则默认了“必有一战”的历史循环观,是对结构影响的屈服。在此方面,可以借鉴建构主义观点,改变能力具有意义的语境,建立一种以多数人而非少数人的利益为基础的国际体系。体系内的力量被用来保护居于主导地位的多数人的利益,不再被感知为进攻和威胁,而服务于共同发展的福祉。
转变对单元功能的理解。华尔兹以“对内功能”佐证国家功能无差异,但从系统论角度出发,国家功能理应被定义为一国提供的满足他国需求的服务。据此,中国可以遵循供给导向的路径,首先为各国提供公共物品,满足其他国家在安全和发展上的需要;当自身综合实力较强时,并不包办一切国际事务,而是着力在横向上强化各国功能的差异性和互补性,以此保障与主要大国的分工协作,防止自给自足单位的再生产。
最后,中国可以试图改变无政府状态的排列原则,建立具备横向普遍有效性、纵向完全传递性的“天下体系”。但这种类似于建立世界政府的努力必然是困难的,也面临着“天下体系与传统帝国有何区别”的问题。对此,中国必须从本民族文化出发,证明自身文明具有的“无外”特征不同于西方二元对立的传统;必须保障体系内多数国家的利益,更加强调公正平等的价值,以与“少数人剥削多数人”的帝国传统有所区分。
参考文献
[1] 肯尼思·华尔兹:《国际政治理论》,信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
[2] 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
[3] 宋伟:《国际关系理论——从政治思想到社会科学》,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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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宋伟:《国际政治系统理论的真正架构——浅析肯尼思·沃尔兹的结构现实主义》,《世界经济与政治》2000年第8期。
[7] 吴征宇:《“结构理论”的结构——肯尼思·华尔兹“结构现实主义理论”解析》,《国际论坛》2003年第2期。
[8] 杨原:《体系层次的国家功能理论——基于对结构现实主义国家功能假定的批判》,《世界经济与政治》2010年第11期。
[9] 于铁军:《进攻性现实主义、防御性现实主义与新古典现实主义》,《世界经济与政治》2000年第5期。
[10] Kenneth N. Waltz, “Realist thought and neorealist theor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44, No.1 (Spring/Summer 1990): 2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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