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

思想活动并不是瞬时性的，它是一个毕生的生涯。在这个生涯之中，我们会以不同的方式遭遇一些基本的理论问题。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不断地加深对于这些问题的了解，好像我们第一次遭遇它们的时候犯了错一样。相反，这意味着我们学术生涯的不同时刻会引导我们以不同的方式遭遇这些问题，让我们对于这些问题的知识最终变得更加丰富和精微。如果我们幸运的话，我们的社会科学问题意识会变得越来越深刻，这相应地意味着我们永远不会满足于现在得到的答案。

我们第一次遭遇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一般是在本科阶段。在那时，我们发现社会现实并不容易理解，而是令人困惑的；我们发现我们的知识是以我们在社会中的位置为前提条件的；我们发现有在根本上完全不同的想象社会世界的方式；我们也发现确实存在相互对立的社会利益。我们同时发现，一代又一代的思想家都重复了这些困惑、这些社会条件和这些不同的想象方式。而我们的学习过程，最开始往往就是记忆这些前人对于社会的看法，寄望于出现一个奇迹般的综合体，将这些看法都简化为一个简单的答案或口号。阅读一个人大学时期的论文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所写的一切都那么简单，那么直接。

我们在大学所学到的这种尝试性的——甚至是机械性的——理论与实体的关联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丰富，更加站得住脚，不再死板，也更富创造性。这种丰富性只有通过实证实践才能得到。通向社会科学的智慧的道路没有捷径。没有人可以在大学毕业后马上准备好成为一个处于学术生涯巅峰的50岁学者。回到《西游记》，玄奘并没有靠孙悟空的筋斗云直达西天。正如唐僧一般，我们必须长年累月地前行，一次次地遭遇阻止我们达到智识目标的妖魔鬼怪。

在这条道路上，我们十分容易迷失自己。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专业化的压力会使我们失去将理论与研究进行动态关联的能力，因为我们研究工作日益增加的细节和聚焦度，会使我们的日常研究与我们年轻时美妙的普遍性和典范性关切渐行渐远。作为年轻人，我们可能会思考“什么是正义”。但作为资深的学者，我们可能更喜欢开发一种去除性别、年龄和报道偏好的影响，而稳定度量破坏公物行为的倾向的方法。也就是说，随着我们的学习和成长，将理论与研究关联起来这一总体性问题，会变得越来越难以解决。因为，尽管我们在自己的研究领域内仍然维持着理论与实体之间的动态关联，但这种动态关联的维持已经十分碎片化了。相比于我们年轻时的想法，它已经被限制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这可能会让我们退回一种新形式的、我们年轻时特有的机械性思考方式。这是因为，我们会十分轻易地接受所在学科分支的传统，并使得这些学科分支与学科关心的最初的宏大问题的关联，变为某种固定、机械的、我们从不探讨或质疑的关联。

基于这个原因，我自己用了两部专著来努力重建这种关联，并找回我们年轻时易于得到的那种振奋人心的事物。第一部是一本启发式教学的教材，这种启发式教学可以帮助我们摆脱所在分支学科中的常规假设。对于资深学者来说，启发式教学是一种改变层级或改变设定的方式，是一种将我们从常规思维中唤醒的方式。但启发式教学对年轻人也有裨益：它是在每种可能的思想似乎都已经被陈述过一千遍的情况下，仍然在智识世界中找到新思想的一种方法。

第二部是一本关于项目管理的教材，它教学生如何掌控一个具有许多处在同时变动中的理论和实体部分的大型研究项目。它主要关注两个互相关联的过程。第一，它提倡持续地再造我们研究项目中理论面和实体面之间的联系。因为这些联系随着我们收集到新的数据，思考新的理论，以及想象新的分析单位而不停地变动。第二，这本书也提倡将我们的研究项目看作一个更大的整体中的一部分。这个更大的整体并不一定本身是一个更宏大的理论体系或思想体系。如果那样想，我们就相当于仅仅采取了一种包含式的理论化视角。相反，这个更大的整体指的是理论与实体之间更宏大的关系——一方面是更加一般性或者抽象的理论，另一方面是构思更为丰满的对于实体的考量。例如，一个学者可能在运用定量方法分析专业人员的社会态度，而另外一个学者可能在撰写一部关于某个特定专业群体的档案史。但在创建关于专业人员的社会科学这一工作中，这两者都是一部分，也都必须成为一个更大的概念的一部分，即在更一般的层面上，专业人员的理论与实体如何产生关系。

然后我们还可以推进到另外一个层面。由于这些研究都是关于专业人员的社会科学的一部分，我们可以看到，关于专业人员的社会科学本身就是一个更加宏大的社会科学的一部分。这个社会科学可能是关于职业的，或是关于社会单位的，或是关于工作的，又或是关于知识的。需要明确的是，并不存在个独特唯一的“更大的”社会科学。不断的抽象化并非一种涵盖关系，而其在“理论作为包含”这一概念中却一直是，无论归纳或演绎。在任何的实体性研究之上，都存在许多抽象化的方法，就如同在任何的抽象观点之下，都可以对应许多实体性研究。

尽管存在这些众多的可能性，但我们仍然需要投身其中特定的某一些可能性。为了让我们的研究充满活力，我们自己必须总是能够想象出一条“理论与实体关系”的链条，链接社会理论中一份基础性的、根本性的问题清单。如果我们想要在研究中永远充满热情，而非只是简单机械地完成工作，我们就需要能持续地感受到这个链接。从这个角度讲，我们在回答这些基本问题上所花费的努力一定是毕生的。如我所强调过的，这种努力会随着我们的职业生涯而改变。但它必须永远存在，永远强大，永远与根本性的问题相链接。

（节选自第一讲第三节，注释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