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你是来替一个被蹂躏的世界说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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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笑》完成于1965年底,于1967年春天在布拉格首次出版。
看完整本书之后,我们很难想象,这居然是昆德拉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昆德拉在这部初啼之作中就表现出了极高的完成度。而且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阅读昆德拉的最好开局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但现在看来,《玩笑》似乎要比前者更合适。
一方面,昆德拉向来以复杂与晦涩的姿态展现在读者面前,这也是许多人对昆德拉小说望而却步的重要原因。然而相比于昆德拉后来的作品,《玩笑》的门槛似乎相对要低一点(只是相对而言)。昆德拉在这部小说中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大段大段地引入议论,而是颇中规中矩地,依靠情节来传递主题。这种写法对普通读者而言无疑是非常友好的;
另一方面,《玩笑》虽然是昆德拉第一部小说,但昆德拉小说此后的核心主题在这部作品中其实就已经有所显露了。熟悉昆德拉小说的读者,一定能从这个故事中找到诸多昆德拉式的典型元素:精心设计的七部分,音乐元素,媚俗,灵与肉,以及最核心的,也是昆德拉不厌其烦地想要告诉读者的一点——“事情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玩笑》中还有一个情节也让它在昆德拉所有小说中具备了特殊且重要的地位。
小说中的玩笑始于主人公路德维克搞出的一次明信片事件,他在写给朋友的明信片中开了一个政治玩笑,随即引发了他此后人生的种种变故。
但昆德拉在小说中借路德维克之口反复重申,明信片上写的是政治话语,但实际上只是个玩笑。
这句话可以作为昆德拉所有作品的注解。从《玩笑》开始,评论界就习惯从政治角度来解读昆德拉的作品,昆德拉在现实中的遭遇似乎也成了这种解读方式的可靠佐证。
然而昆德拉却奇妙般地在首部小说中就预言并且拒绝了对其作品的简单又草率的政治解读。昆德拉大概会赞同另一名和他同病相怜的作家索尔仁尼琴的观点:“如果有读者期待这本书(指《古拉格群岛》)将是一种政治上的揭发,那就请他在这里合上吧。”
专门研究昆德拉的学者弗朗索瓦·里卡尔在解读昆德拉时,也反复重申,仅仅将昆德拉的小说当成政治质疑来看,实话说,这就是对它们进行操纵。
《玩笑》的正文后面收录了弗朗索瓦的一篇导读,在这片导读的开头,弗朗索瓦再次重申了上面的观点。
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昆德拉在《玩笑》中明明写到了诸多政治元素,仿佛是主动在给读者设下陷阱;但他又反复告诫读者,事情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唯有洞悉昆德拉文字表面背后的复杂,我们才有机会真正走进昆德拉。
睿智如昆德拉,不会想不到,文字从诞生之初就难以摆脱被误读的宿命。但他还是真诚而又纯粹地期待有读者能留给他多一点耐心,多一点思考。
或许正是基于上述考量,昆德拉才在《玩笑》中写下这样一句话,“把我的一生作为一个明白易懂的信息,交给一个唯一理解它的人,由他把这个信息再传得更远。”
在这种传递中,昆德拉将以思想的形式,一次次重生。
说回《玩笑》这个故事吧。以我之前阅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和《生活在别处》的经验来看,昆德拉似乎是一位思想性胜过文学性的作家,甚至在某些时候,昆德拉为了表达他的哲思,可以完全弃文学性于不顾,一个显著的表现就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后半部中关于“媚俗”的思考,把相关文字单拿出来,说它不是小说相信也不会有人怀疑。
然而《玩笑》则不同,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充分感受到昆德拉作为一名小说家(而不是哲学家)在文学层面的思考。
首先小说的结构非常巧妙。故事的时间跨度近20年,从昆德拉写下这个故事的60年代起,一直回溯到20世纪40年代末的旧事。但实际上,小说的正文只发生在短短的三天之内,其他情节都是以回忆的形式展开的。
这种结构当然不是昆德拉的原创,在他之前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在他之后则有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
但这种回忆与现实交织的结构,与昆德拉典型的七部分结构一样,都证明了昆德拉在小说创作方面的思考。
《玩笑》的文学性不单单体现在结构上,昆德拉对于叙事的安排无疑也是有过一番考量的。因此我们会看到,《玩笑》通篇采用常见的第一人称叙事,然而不同部分中的“我”代表的却是不同的人,叙事视角在路德维克、埃莱娜、雅罗斯拉夫、考茨卡等人之间不断流转。
在这些人当中,路德维克无疑是最核心的灵魂人物。但我们决不能将路德维克与昆德拉之间简单等同起来。或许正是为了区别二者,昆德拉在故事中还采用了重复叙事和不可靠叙事等技巧,来从不同角色的视角叙述同一件事,通过这种“罗生门”式的复杂叙事来拒绝读者的草率判断。
小说不仅名为《玩笑》,昆德拉在叙事中还不断通过各种说法来深化这个关键词,“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可笑的”,“反正从明信片玩笑开场,我一生的全部历史就完全在错误中生出。”
明信片事件是这场玩笑的开篇,但绝非是小说中唯一的玩笑。
小说开头,主人公路德维克在十五年后重返故乡,为的是一次复仇,昆德拉借路德维克的回忆引出了仇恨的来源,亦即当年的明信片事件。路德维克在事件中百口莫辩,信仰与前途双双失去,他的朋友泽马内克在彼时对落难的路德维克落井下石;这份恩怨被路德维克铭记了十余年,并最终决定勾引泽马内克的妻子埃莱娜来完成对前者的复仇。
吊诡的是,十五年前的明信片事件是一场玩笑;而十五年后,路德维克的复仇最终也沦为了一场玩笑;
更吊诡的是连接当下与过去的钥匙——路德维克与露茜的爱情,最终也被证明是一出错位的玩笑。
理解了上述种种玩笑,我们才能接近小说的内涵:“我明白了,我根本无法取消我自己的这个玩笑,因为我就是我,我的生活是被囊括在一个极大的玩笑之中,而且丝毫不能逆转。”
看到路德维克遭遇的种种玩笑,是小说可笑的地方;而将上述种种玩笑放回到“一个极大的玩笑”之中,是小说可悲的地方。
在这个故事中,可笑与可悲并不是对立的,而是“可悲总是不断地介入可笑之中”。按照昆德拉的说法,“任何一个行为,本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只有放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中才能够分出它是善是恶。”
小说中的这句话再次呼应了昆德拉那句“事情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对此弗朗索瓦在本书最后的导读中有一句精彩的解读,“于是真实,路德维克的真实和其他人物的真实一样,永远只能是多重的、变化着的,如果不是通过这些变化和这多重性,根本就是无法知晓的。”
如果否认事实的复杂与多重性,那我们实际也就否认了事实本身。
《玩笑》中路德维克和露茜的所谓爱情最能证明这一点。弗朗索瓦在导读中提及,昆德拉曾说《玩笑》首先是“关于爱情的小说”。
昆德拉在《玩笑》中不光告诉了读者,爱情是什么,还告诉读者,爱情不是什么。
路德维克在失去信仰和前途之际遇到了露茜,这种极端时期的爱情注定了露茜将在路德维希心中扮演一种复杂的角色,比爱情还要复杂。
路德维希后来也承认,“我在这女人身上所爱的,并不是她为自己的那部分,而是她对我的那部分,她对于我意味着什么。”
那到底,露茜对路德维克意味着什么?
小说中写得很直白,在遇到露茜之前,“我坚信远离历史方向盘的生活就不算生活”,但和露茜的相遇,却让“我”发现了一种“新的、原先未曾估计到的可能,一个被人遗忘的、日常生活的辽原。”
不夸张地说,露茜帮路德维克完成了新信仰的重建,即便她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从此路德维克开始与历史和政治保持距离,而专注于“为自己那些琐碎的,无穷无尽的忧虑而生活”,就像露茜一样。
然而露茜能拯救路德维克,却无法拯救自己,更无法拯救二人之间的爱情。这段爱情其实很好概括,就是一个“年轻时不懂爱情”的故事。然而昆德拉却将这种错位爱情描写得深刻而又充满遗憾。
直到十五年后,得知了露茜的悲惨过去之后,路德维克才真正明白自己当年做了什么,也才后知后觉地明白爱情是什么,“不要只因为她有待我好的一面而爱她,而且更要爱她身上与我并不直接有关的那些部分,爱她的内在,爱她之所以是她。”
昆德拉这段对于爱情的刻画极其深刻,但在时过境迁之后,只剩下徒然追忆。
昆德拉更高明的地方在于,在追忆过去的时候,路德维克不单单明白了逝去的爱情,也意识到了自我的谜题:
“在那时,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识不破的谜,哪里会注意到自身以外的那些谜;在那年岁,别人(哪怕是至亲至爱的人)全都只是你的活动镜子,你从他们身上看到你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迷惘,自己的价值的影像……”
《玩笑》中类似的对于自我深刻反思的句子还有许多,在一次次的反思中,昆德拉几乎是在明示读者,《玩笑》同时是个关于自我的故事。
小说几乎从开头就在暗示这一点,路德维克曾感觉到,“我的内心存在一条裂缝,我分成了一个本色的我,还有一个应该是我努力想成为的我(按时代精神的要求)。”
路德维克意识到到自己有多副面孔,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当时我年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昆德拉在《玩笑》中将每个人青年时代的自我迷思刻画得及其准确而复杂。更让人拍案叫绝的是,昆德拉敏锐而又尖刻地指出,历史与时代对于这些年轻灵魂的可怕腐蚀。这些年轻人们往往还没来得及发现真正的自我,就已经被狂热所腐蚀了。“于是他们从别人那里模仿来的狂热和简单化的角色就变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灾难。”
但必须要指出的是,昆德拉从未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政治、历史等宏大叙事上去。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细节,路德维克在服役生涯中认识了阿莱克塞,阿莱克塞与路德维克以及其他黑类分子都不一样,他依旧保持着原先的信仰。结果其他黑类分子在自认被压迫的同时,也将压迫的手段用到了阿莱克塞身上。
这让路德维克感到心惊,“我渐渐觉得,我们黑类分子的集体照样可以断送一个人,和任何一个集体都没有什么区别。”
这种在任何集体中都可能发生的压迫与掠夺让路德维克一度感到绝望。或许小说后来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画面就旨在说明这种绝望。
这个画面发生在小说的第二天,路德维克和埃莱娜见面前后,他多次看到了广场上的天使雕像,天使的造型是一个接一个朝向天空的,然而在路德维克看来,“仿佛是一角陨落的穹宇再也回不到天上似的”。
如果这句话还不够明显的话,那紧接着这句无疑很直白了:我们的思想、言谈、纵然向上攀登升腾,也是枉然,我们的行为却是低下的,和这块土地本身一样。
上述文字中表露出来的绝望与虚无几乎从纸面上蔓延到了我们读者的内心当中,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昆德拉在《玩笑》的最后,经过一系列的可悲与可笑之后,居然给了读者一个充满温情的结局。
昆德拉让笔下的人物意识到了自身的玩笑般的命运,但同时也令路德维克们“重新热爱起这个世界”,毕竟错不在这些东西上,也不在于世界本身,我们都生活在一个被蹂躏的世界里,我们不懂得同情这个世界,却疏远这个世界,既加剧这个世界的不幸也加剧我们的痛苦。
昆德拉借路德维克迟来的感悟发问:露茜,你是来替一个被蹂躏的世界说情的吧?
但事实上,我们应该想到,在露茜的身后,是昆德拉,在替一个被蹂躏的世界说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