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觉的漂泊感|读库切《异乡人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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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文集收录库切获诺奖前的二十六篇批评文章。他在演说中表明批评的立场:“批评不是经典的敌人,而且最具质疑精神的批评恰恰是经典用以界定自身,从而得以继续存在下去的东西。批评的功能是由经典来界定的,批评必须担当起考量、质疑经典的责任。”就像萨特说的,作家虽然忠诚于政治及社会团体,但他绝不会放弃对这一团体的质疑。而库切在这部书中表现出的不仅不是经典的敌人,更是后现代、后殖民最忠实友善的朋友。他显示出对于本民族命运以及作家团体的谦恭与使命。
就像在另一部评论集《内心活动》中让我们见识到了南非女作家戈迪默的才情一样,在这部文集中,他又为我们展示了被南非当局拒绝回国探亲,后又被南非秘密警察逮捕,在故国中度过七年牢狱之灾的作家布莱顿.布莱顿巴赫的内心世界:“布莱顿巴赫说,土地不属于任何人,人们对土地的正确关系应该像游牧民族那样:居住其上,撤离,继续前行;要想办法热爱土地,而不能束缚在土地上。他就是这样教导生于法国的女儿的。他引领女儿在神圣记忆场所漫游时,她显然为该国的荒野和自由不羁所深深吸引。于是,他警告说,千万不要太过迷恋——在此,我们身上着上的颜色终会消失不见......我们仅仅是过客而已......所着颜色终会消退。”
卢卡奇认为,现代小说已成为小说家“直觉漂泊感”的写照。里尔克更加诗意地描绘这种直觉的漂泊感:“在我们的心里,真正的故乡是慢慢出现的,因此,我们的出生地可说是追忆出来的。”
与《内心活动》中的戈迪默形成对照的是《异乡人的国度》中的代夫尼.鲁克,她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的殖民地文学题材中涉及女性主义的戈迪默和莱辛一样,在南非文坛占有一席之地。通过对其多部作品的全面解析,库切为她的作品由于开得过大而挖得不深而遗憾。反映出库切严谨审慎的评论风格,当他在评判某位作家的艺术得失时,不是孤立地探讨特异作品。在这部文集中,小说家戈迪默再次化身为屠格涅夫精神信徒的推广人,她认为真正的艺术家,其艺术起源于艺术家与人民之间的一种辩证关系,这种艺术的目标就是要变革社会,就是要把搞得四分五裂的东西重新整合起来。
库切在写莱辛的时候,又指出莱辛与奥莉芙.施赖纳、戈迪默都未能完整地读完高中,她们都是通过自学而成为杰出的知识分子的。由此点明,这些女作家求学之路的艰难,青春时期大都是在帝国的边缘地区度过的,她们虽远离宗主国,但比起宗主国的大部分同龄人,要更为强烈地渴望精神生活的归属感。
当库切透过荷兰作家马塞卢斯.艾芒兹《死后的忏悔》中的叙述者在面对内心无意识冲动所产生的无助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之后,他未止步于自我感怀。而是鞭辟入里地解剖了世俗忏悔录这一文学形式的始末:开祥于卢梭《忏悔录》,发展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此后陀氏对隐藏在忏悔体背后的动机与内在图谋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因此后来接着创作了《白痴》与《穷人》。在这些作品中,陀氏摧毁了卢梭及其继承人预谋要达到的自我认识的自命不凡的企图,揭发了世俗忏悔假冒客观事实,揭露其背后隐藏着忏悔人的野心。
在后文关于陀氏专门的评论文章里,库切再次对于《白痴》中的人物形象进行观察:极度温和善良的梅诗金公爵,却使周围的人产生了完全扭曲的印象,认为他虚伪、甚至邪恶,惹人恼恨。暗含着库切对于创作者通过作品时常进行自我美化的批判。
在谈论布罗茨基体现灵魂高贵到惊为天人的两部随笔集《小于一》与《悲伤与理智》时,他也很冷静地剥离出比好更好的部分,并且寻获了千层毛毯下的那一粒豌豆。他说,布罗茨基在品评那些颇有交情、长期与之为伍的大诗人时,能够将自己的那套深奥难懂的上层建筑体系悬置不用,仅对作品作实际的批评解读。然而白璧微瑕之处则在于,布罗茨基应该懂得,未经压缩、修改,含有俏皮话、离题话的演讲稿不要拿去出版。
与其相反的正是博尔赫斯,库切认同布鲁姆对博氏的微词,认为他若能对自己的创作冲动少一些扼制的话,他有可能成为一个更伟大的作家。
所谓诗无达诂,文无定法,人们普遍在给定的框架内进行创作,会相对安全。但对超出架构理性,或是犹如书中所说,理查森《克拉丽莎》那种“神秘而自我封闭”的部分,必然要经历令人痛苦的审视与推敲,才能分出优劣,予以正名。有时必然要像博尔赫斯虚构集《南方》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破格接受命运发出的决斗挑战,赌上自己的信仰,为了名誉,哪怕明知自己必输无疑。
文学作为艺术与道德国度的载体,一直有人在这里对于其边际进行深掘与探测,就像阿摩司.奥兹在《地下室的黑豹》中对于何为爱国、何为叛徒所激活的对于传记写作伦理的触发。故事中那位只是出于友情,却使“点子大王”的生活掀起轩然大波的先知般的人物邓洛普援引圣经中的箴言:
“主行事真是令人惊奇,责罚他所爱的人,而又爱无家可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