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怕

秦多特同学与我多年未见，今番相见却既不道契阔，也不叙寒温，而是直接提问。我挺喜欢他这种风格，也乐于回答他的问题。他的问题是： 张涌泉团队在《敦煌文献语言大词典》之附录《疑难字词待质录》提到了“怕怕”二字，并举其出处，说明【“怕怕”是在描摹“香烟升起的状貌”，渲染的是一种和缓轻盈的氛围“，可能就是泊泊”，描写恬静的环境。但以“泊泊”表此义，文献中也颇罕见。其词究竟当如何理解，暂且存疑。】那么张涌泉团队所说“描摹香烟升起的状貌，渲染的是一种和缓轻盈的氛围“从何而来？“怕怕“到底指什么？ 张涌泉团队是在猜测，而且没猜测出确定的结果，故而将”怕怕“收入《疑难字词待质录》之中。他们能猜，我为啥不能呢？而要猜得准，就得先理清原文的含义和语法。那我们先看张涌泉团队提供的原文。 斯2614号《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罗卜当时在佛前，金炉怕怕起香烟。” 金炉里冒出了香烟，而与香烟相关的词是“怕怕”。它固然可以表示“香烟升起的状貌，渲染的是一种和缓轻盈的氛围”，但是这不是唯一解释。如果我说金炉里冒出了浓浓的香烟，谁能说这种情况不可能存在呢？假设它存在，那么“金炉怕怕起香烟”就可以变为“怕怕香烟起于金炉”，后者又会让我们想到“香烟怕怕”，也就是香烟浓盛。谁说怕怕表示浓盛呢？没人说过。因此，要搞清怕怕的实际指代，我们又得开始用敦煌文献字词考释的常见思路： 1. 怕怕表示浓盛，那么后者的同义词是啥? 2. 那个同义词大概可以跟香烟或者类似的词连用？ 3. 那个同义词的中古音能够直接跟怕怕联系起来？或者可以间接而有逻辑地跟它联系起来？

这些问题很容易回答。 1：“扑扑”就是浓盛“的同义词。 龙恼（脑）氤氲香扑扑，玉炉蔙捧色皑皑。（斯4571号） 张涌泉团队的《敦煌文献语言大词典》第1537页收录了这句话，并将扑扑解释为“浓盛貌”。他们另外举了两个例证，其中一个是杜牧《樊川集》卷一的《郡斋独酌》：“后岭翠扑扑，前溪碧泱泱。雾晓起凫雁，日晚下牛羊。” 2. “龙恼（脑）氤氲香扑扑”的“扑扑”不就是跟“香”连用了吗？ 3. 根据郭锡良的《汉字古音手册》（修订本），扑的中古音拟音是p'uk（第169页），蒲（蒲草）的中古音拟音是bu（第170页），二者相近，可通。 如果斯2614号《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的书写者想用怕怕表达扑扑的意思，他实际上犯了一个语音转化错误。他觉得扑的发音是p'uk，而蒲（蒲草）的发音与之相似，于是想用蒲来代替扑，把扑扑写成蒲蒲。但是他又觉得蒲蒲不像个形容词，于是就想再换一个字。换什么字呢？蒲的同音字嘛。可惜，他想岔了。他当时想到的不是蒲草的蒲，而是蒲姑的蒲。而根据郭锡良的《汉字古音手册》（修订本），蒲姑的蒲的中古音拟音是bak（第37页），而怕（淡泊）的中古音拟音也是bak（第37页）。所以，他就把扑扑写成了怕怕。 我的回答就是这样，秦同学很满意，并且低头致谢。而在低头的一刹那，他变成了一头牛，然后载着我飞到了南山大梓面前，再次低头致谢，又在那一刹那消失了。

三家村衰翁 南充 2023年7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