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德勒兹为了反转拉康而靠近巴迪欧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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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读者已经熟悉德勒兹对精神分析毫不留情的批判了。但是我们想先聚焦于这种批判发展中的一个时刻:在1974年到1976年,德勒兹使用基于符号和语言学的术语来界定神经症和精神分裂两方,这也就是精神分析和分裂分析的对立。到1977年,德勒兹还保留着语言的主题:对精神分析的指控中的一条,以及对它的伎俩的分析的核心就是它压抑了无意识的言说。但是分裂的机制不再被描述为符号机制,分裂的主体也消失了。在再后来的文章里德勒兹不再回到精神分裂,或者无器官身体、欲望机器、等等,的符号性或语言性。
因此74-76这个短暂时期与精神分析,特别是拉康的理论保持了一些共同的预设(“欲望的机械装置与言说的集体装置是一个装置。”),这允许我们对两者做出比较来界定他们的距离,以及澄清德勒兹对精神分析批判的效力和范围。
首先回忆一下德勒兹对神经症的符号模式的经典批判。主体被分裂成表达的主体和言说的主体,并且它必须放弃自己作为言说主体、作为一个专名言说的主体放弃自己的具体言说,来成为一个“在资本主义交换功能下”的非专名的表达主体,并且屈服于这个表达主体的言说。在精神分析的情景下,表达主体就是被预先设置好的一套俄狄浦斯家庭叙事。但同时这种分裂也有哲学意义(可以参见在别处我对这一批判做的介绍)和明显的政治意义:“在一个帝国形态中,无论古希腊还是古代,都有一个大能指,君主的能指,在它之下有一个无穷无尽的符号网络,它们彼此相连。”
我们想提请注意的是,神经症的这种政治意义与神经症主体是否在任何意义上“认同”一个大他者秩序无关,而仅仅与分裂本身有关。例如,当一个主体认为他不认同大他者,而(因为一些不得不如此的原因……)只是在委曲求全时,或者当他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暂时依附、利用这一秩序时,他恰恰使这一秩序存在,因为他通过行动表明了在他自己眼中这个秩序在别人眼中的“真正的样子”。这是弗洛伊德早就发现的道理:为了让分析有效,移情不能与任何知识崇拜或者观点认同相关。
神经症的主体是分裂的,其哲学是符合论的。分裂症则是一元论的,分裂主体不生活在现实世界。德勒兹借由它思考溢出一套总是有效的秩序的可能,它所利用的是一些“不再在任何情况下起作用的剩余要素的功能机制”,“剩余”就是无法在神经症秩序中被正确地连接起来,因为在德勒兹看来,“说符号总是无穷无尽地指向其他符号,还有说一个假设的诸多符号本身的集合指向一个更大的能指,这些说法都是一回事”(为什么呢?在这篇文章里德勒兹没有给出说明。也许是因为这些先在的、看上去完备的互相指向关系让我们不由得给整个系统一个大写的名字,“偏执狂有巨大的整体”)。分裂症的核心特征是“将任意元素连接起来……这种机器组织完全是离散的”,或“关联功能的碎片化或功能性紊乱”。因此真正的问题是这种非关联的关联以什么形态出现。
在《两种疯狂体制》中,德勒兹对分裂症一上来就说了很多东西:“一个符号或一组符号,开始沿着某条线流动。我们不会在无穷无尽的外延中找到一个巨大的环形构造,它毋宁是一种线性网络。与其说符号一个接一个地相连,不如说符号依从的是一个主体:以具体化的方式出现的癫狂,这更多是行为的癫狂,而不是观念的癫狂,在另一条线开始之前,一定要让这条线走到头(诉讼狂,德国人称之为“争辩狂”)。”这里有三个时刻:分裂症的线先脱离了指向永恒的中心能指的环形网络,而成为一种脱落的线,它的元素之间的连接是稀疏而不完备的、它不是整体的一部分;然后,它的连接方式不是符号或元素之间的指向关系,而是由一个主体保证的,它通过“非定域的关系”,例如欲望的关系或力的关系,将它们攥合到一起;最后,符号变成了行动。
我们特别感兴趣的是第二阶段(因为德勒兹也没有谈第三阶段的这种行动化维度),它看起来并没有离开拉康的概念:当拉康说到“能指链的断裂”的时候,难道不意味着这里有一种能指链和主体之间的抗争关系吗?如果神经症是主体对能指链最大的依附,以至于它成为另一种主体;那么分裂症就意味着它独自在符号世界里打拼,必须费力地、磕磕绊绊地连缀起自己的句子、织自己的网。好的情况下他能够说出一些;坏的情况下他会直接停摆,坠毁于语言不在之地,分裂主体在两个位置之间摇摆。因而,Ronald Laing给出的治疗目标是重要的:对分裂主体进行的“治疗”没有超出它自己的结构,问题不是在已经有无意识的地方派遣意识去管辖或强行将分裂症转化为神经症,而是使符号无意识产生。
这种治疗理念类似于一种后比昂派的精神分析,认为需要通过语言的干预恢复无意识的功能。这种治疗和拉康的分歧的确是政治性的,后者认为进入语言和象征必须经过一场断裂,而前者认为这只是一个使潜能实现、使自然自然化的过程。
我们认为不同寻常的是这一时期德勒兹关于分裂的概念依赖于一个主体功能,正如他在普鲁斯特研讨会上说的,“无物关联:这就是一种大爆炸式的世界。统一并非所看到的统一[德勒兹提到过叙述者的无-感官你性,这似乎意味着无法轻松得到一个融贯的世界,而只能通过对符号的接受和缀连来做出行动]。唯有在叙述者、在他从一个窗户到另一个窗户的蛛网上的蜘蛛式行为中,才有可能看到这个统一”。只有符号和蜘蛛-叙述者,没有物和角色的形象:夏尔吕是由两个眼睛-奇点构成的星云,而“少女们”是由阿尔贝蒂娜和其他女孩-奇点构成的星云……德勒兹称它们是一些封闭的盒子,每个里面装着一些无关联的碎片;而相互封闭的盒子又可以被装在另一个盒子里。我们不是称这种东西为集合吗?
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在德勒兹想要消除这个主体功能的时候,这或许是为了强调主体的具体性和谈论主体自身的变形,将专名主体与神经症符号秩序中的普泛的、可代换的主体分开来。德勒兹想说明主体自身也是一个函数的变量,而现在那个容纳变量的盒子的名字是事件。发生了一道闪电、“一次天选、一次成圣”,使这个主体“变成了一个大写事件,即诸多彼此叠加的小事件的多元集合,即爱的秩序的事件。”
1977及其后的五年间德勒兹在做什么?我几乎完全不了解。但是我认为发生了对无关系的关系的想象方式的转变。在关于布列兹的报告里的一段话非常适合用于概括这种转变:“我认为当生物学家现在谈论韵律的时候,他们发现了类似的问题。他们也不太相信异质性的韵律,可以在统一形式的支配下衔接起来……他们寻求的解释完全不同,在亚生命和内生命的层次上,他们所谓的分子震荡的布局可以贯穿整个异质性体系,在震荡分子结合的地方,它们能贯穿各种群组和异质分化的绵延。这个连接过程不依赖于某个可以统一的或已经统一的形式、尺度、节奏或者任何规则或不规则的尺度,而是依赖于某种分子聚合力,它贯穿了不同的层次和不同的韵律。”在这个阶段,德勒兹试图在各种层次、各种艺术形式中谈论他所说的“分子”。在这之前,德勒兹(通过勒克莱尔)已经意识到理解无意识需要找到一些纯奇点,但是现在奇点或分子之间的联合方式变了,不再需要一个主体、叙述者、盒子或者事件,而是说有一种在分子层面上起作用的欲望-力。被这些力所联结起来的是一些复杂的物质材料。因而,不是无差异的质料等待一个形式,而是欲望一开始就对材料的构成起作用,而材料在其构成中已经是复杂的,这就是单子化或奇点化的思维方式带领德勒兹所到达的地方。
有人可能会说,德勒兹这里只是机械降神地规定了奇点间有一种自然的联系。这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是重点是只有德勒兹不直接把矛头对准拉康的能指关系时、不再与这种特定关系针锋相对地构想非关系的关系时,才能发展出这样的概念。至于要追问所谓的分子聚合到底是怎么实现的,我们的一个参考是感知-分子,或者微感知,它们是不是按照莱布尼兹说的那种方式聚合的?
总之,经过这一转向,对精神分析的批判也不再只限于它不断地回到家庭剧、回到占据能指网络中心的菲勒斯,而包括了它不能理解有n种性(当然,类似的东西在77年之前已经被发现和使用了,这是因为它们和德勒兹更早时候构思的“强度”、组织、分化等概念有关,但是它们并不和当时对分裂症的理解适配):如果没有明确的形式或性态,而只有复杂的物质;没有非此即彼的器官而只有组织(组织就是“一个小片段、一个小片段的个体化”,它必须是一个片段,因为它是现实化的;但是它又尽可能地小。类似地,在德勒兹关于药物的看法中,他提到对微感知的“覆盖”是错误的,因而正确感知就应当是在克分子的感知中分辨出最丰富的微感知,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德勒兹的伦理要求的是最大的连续性。前文中德勒兹所说的分裂症的“诉讼狂”也是这个意思,它总跳不到结果的来临),那么性只是可以被以无限的方式实现的一种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