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罗夫流感》作者谈戏剧和电影改编
“现在最有趣的事情是真相” | 阿列克谢·萨利尼科夫谈小说的戏剧和电影改编
《美杜莎》专访(节选)
【按】《彼得罗夫流感》讲述了叶卡捷琳堡一个普通家庭在新年前夜患上流感的故事。2020年,这本书被广为流传。戏剧导演安东·费多罗夫在果戈理戏剧中心上演了同名话剧,基里尔·谢列布连尼科夫、丘尔潘·哈马托娃和伊万·多恩将这本书搬上的大银幕。我们与作者聊了聊《彼得罗夫流感》、他的新小说,以及他对同名电影和戏剧的看法。
——果戈理戏剧中心根据你的小说《彼得罗夫流感》改编上演了一出话剧。你对这出基于你小说改编的戏剧有何印象?
——我很喜欢,它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其实我原本并不怎么喜欢戏剧。但在这部戏剧中,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观隐藏其中。甚至连演员仿佛也有为之失语的时刻,他们只是彷徨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舞美设计也如此惊人,在此背景下,台词的效果也被放大。这部作品的很多东西都建立在声音上,比如交通工具喋喋不休的复调、雪姑娘的声音,等等。
——雪姑娘发出的是怎样一种声音?
——是一种真正的乌拉尔方言。我们(作者生活在叶卡捷琳堡)有时在城市郊区能听到这种方言。我不知道导演是在哪里听到这种方言的,也许他看了我们的新闻。
舞台上有一辆巨大的无轨电车,车厢像一个个盒子排列在那里,舞美恢弘得像耶稣诞生的场景。我想知道导演要如何在舞台上体现书中所描述的生活细节。这辆无轨电车简直塞满了日常生活的全部:地毯从墙面一直铺满到天花板,彼得罗夫的所有家当也都被一股脑地塞进这辆车里。在表演过程中,这辆无轨电车只是向不同的方向转弯。我将这理解为时代的象征。在戏剧的结尾处,那些开场时被打扮成野兔的孩子变成了无轨电车的乘客。这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诠释。
——你允许导演随心所欲地诠释你的文本吗?
——是的。
——为什么可以如此淡定地看待别人的改编?
——这不是淡定不淡定的问题,这更多的是一种好奇心,观察你的文字如何被他人解读,其趣味性不亚于写作本身。而且如果以文本原教旨主义的眼光看一出戏剧会很无聊,毕竟人们去剧院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为了不同的诠释。整个戏剧节都致力于诠释契诃夫的戏剧《海鸥》,其中展示了对原典的不同理解。
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对导演发火,我对别人一直都很宽容。
——许多编剧都认为原文是神圣的。
——对这种看法我完全持反对意见。我对自己写进文本的内容了如指掌,但我总是试图用没读过书的人的眼光来看待它。例如,在剧中有一个精彩的场景,生病的小彼得罗夫在父亲的怀里醒来后,他俩立即被其他演员从不同方向拉开。这个情节的意图是想说,小彼得罗夫开始长大了,成长本身使他离开父亲,这一幕做得非常棒,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想到这点。这甚至不只是关于诠释,而是关于导演对文本的熟稔。最小的细节都被注意到了,小说角色的双重性被表现地淋漓尽致:一个演员会扮演好几个角色。再比如,小彼得罗夫和小时候的老彼得罗夫是由一对双胞胎扮演的。在剧中,几个角色形成对比。彼得罗娃和雪姑娘,还有彼得罗夫一个自毁的朋友。在书中,他们之间存在一定的张力,他们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在细节上体现交感和互动。
我真想偷偷溜进剧院看这部戏,然后再悄悄地溜走。但看完之后,我无法克制自己,立即给基里尔·谢列布连尼科夫写了一封信。我在离开剧院时,被演员和导演逮了个正着,我跟他们聊得很愉快。他们告诉我,对他们来说,戏剧舞台上的复调非常有趣——在剧中出现了几次循环的台词。
——这意味着什么?
——喋喋不休地重复所有对话、同样的对话。
——演员的选择跟你想象的一样吗?
——彼得罗夫的妻子是个非常有趣的角色,她由雅娜·伊尔特涅娃扮演。她是一个如此残忍又如此充满爱心的人。有趣的是,她同时扮演彼得罗夫的妻子和他的母亲。她完全进入了这两个角色。她站在舞台上鼻子被打断的那一幕,让我印象深刻。我印象中在创作时,这个场景是非常抽象的,但当看到演员脸上沾满的血迹,我深深为之动容。
主角谢苗·斯坦伯格绝对是热门人选。当我写这部小说时,我以熟人和陌生人的言语、举止,以及我自己为原型创造了角色。反正这些形象在我的想象中是非常模糊的,没有那么具象。而戏剧中有真实的人,我真的很高兴能看到他们本人。
——谢苗·斯坦伯格真的看起来像一个书卷气十足的彼得罗夫——一个悲伤、贫穷、会反思、可识别的“小人物”,它能唤起人们的同情和怜悯,是完美的俄式文学形象,但在小说中你还是让他得了流感。
——当我们早上起床照镜子刮胡子刷牙时,我们每个人都因为早起而感到难过,这并不取决于我们的社会地位或财务状况。早晨就是早晨,是不愉快的时光。这不是酸奶广告,阳光明媚,每个人都高高兴兴,不,早上让每个人生气、难过。我的角色整天都处于这种早晨的状态,因为他正面临中年危机还得了流感。我看了《好莱坞往事》,迪卡普里奥在里面扮演的角色也是处于这种状态。这也是一个很棒的演员形象,仿佛取自俄罗斯经典。本质上,真正优秀的文学形象都是这样的。
——谁是你最喜欢的文学形象?
——奥斯塔普·本杰儿(伊利亚·伊里夫和叶普盖尼·彼得罗夫所著的小说《十二把椅子》中的反派角色)。最近,我喜欢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在这些信中,他仍以文学的方式对待自己的生活。他疲惫不堪,饱受折磨,坚信一切都会有糟糕的结局。我以前比较不能忍受他,我喜欢他的诗歌,但依然觉得他只是个得过且过的赌徒。他本人多次在信中证实了这一点,他病入膏肓,赌博成瘾,但即便如此,他仍在不断地处理债务,帮助他已故兄弟的家人,帮助他的继子,他非常热情地帮助了他。而那孩子的亲戚却极其不厚道,在继子参加完陀的葬礼失联后,他们就将继子的名字从家谱中去除了,他只是在葬礼上被过眼云烟地提及。这样一个电影或小说中的情节会被认为“在生活中不会发生”。
——基里尔·谢列布连尼科夫根据《彼得罗夫流感》改编的电影准备好了吗?
——电影已经拍摄完毕,配乐之类的工作还在进行。但他们给我看了预告片,很棒!这部电影非常有趣,甚至设置了一个谢尔盖自杀的场景,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看到自己的书被搬上大银幕感到兴奋吧。电影拍得非常戏剧化。虽然我看到的只是预告片,但它看起来已经足够有趣了。灵车上尸体的消失演绎得非常好,彼得罗娃的狂热形象也非常到位,对我来说,电影更像是一种推测型的文本,其中也有真实的谋杀和暴力场景。
在我看来,无论是戏剧还是电影都是完全独立的作品。它们从彼得罗夫夫妇那里提取了精华,再拆分成妙趣横生、大胆放肆又充满意味的东西。
——看预告片有没有感觉原文被大大改动了?
——没那么多。我与斯坦尼斯拉夫·莱姆对《索拉里斯星》改编的态度截然不同。对我来说,这很好。我已经能摆脱原著平静地看待“彼得罗夫一家”。当它被改编成电影,它就变成了另一部小说。我不再认为文本只属于我自己。
当然,戏剧和电影导演都选择了这本改编纯属偶然。谢列布连尼科夫说他只是单纯的喜欢这本书。
——你最喜欢书中的哪个地方?哪些内容是无法被拍摄的,只能留在文本中?
——我喜欢彼得罗夫家族的那个急救箱。在那段对急救箱的描述中,整个家族的历史被写得如此漫长。你可能终究无法拍下它,当然也不必非得要拍。
——对一些人来说,九十年代是一个悲剧性的时代。
——我的上帝,每时每刻都是悲剧的时刻。所以每个时代必须有一些救世主来把国家从泥沼里拉出来。我的主人公本身并不有趣,他只在特定的语境中才变得有趣,所以他表现出的喜剧性是包含在其巨大的严肃性中。
——怎样才能让小说变得有趣?
——每个人对有趣的定义不同。同一部小说对一些人来说可能是有趣的,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可能是绝望和黑暗的。现在最有趣的事情是真相。你需要寻找它,表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