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当兵》

《当兵》的特点鲜明:重视数据和材料,甚至不吝篇幅整段引用;看重对数据的爬梳和忠实解读,无发散性的联想和过度阐释,并且会将材料和结论整理成图表和思维导读的形式;逻辑性强,结构谨严,面面俱到,并且论据始终非常充实。是一眼能见功夫的论著。
这本书的论点也令人眼前一新。长久以来,有关农民参军的普遍的结论是:中共施行的民族革命与土地改革等阶级革命唤醒农民的民族意识与阶级意识,农民遂自发地向中共靠拢;然而这一结论更像是从政策制定者的角度出发的propaganda,并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至少不是历史的全部真相。在华北农民走向战场的过程中,诚然有民族利益与阶级斗争的考虑,但更多地受到个人、家庭、社会的推动或制约,然而这部分底层的视角,缺乏叙述自身的能力,被宏大叙述遮蔽了。正如文中引用陈旭麓先生的警句:(找不到原文,大意是)不仅要注意革命如何改变社会,也要注意革命是如何被社会改变。本书遍阅资料,便是从历史的缝隙中拾起被遮蔽的农民的视角,将底层从被阶级话语神化的状况中解放,写被遮蔽的农民的自利与反抗。
齐小林深入分析了支配革命话语遮蔽底层视角背后的意识形态:20世纪的中国是沐浴在战争与革命之中的中国,长久以来以一种乌托邦的心态相信革命是一了百了地解决国家和民族问题的根本手段,然而“这种对革命的积极认证和遐想式期待,使革命日趋神圣化、正义化和真理化。革命被建构成一种与自由、解放、翻身、新生等意涵相关联的主流政治文化”(P219,引王奇生),这一部分建构由政治精英和思想精英完成,底层视角便自然而然被遮蔽。这种遮蔽的危险之处在于,它要求下层阶级的反抗具有某些“原则性”和“非自利性”,这是“对于基本物质需求的道德意义的贬低”,也是对“关于占有工作、产品、财产和税收的”阶级斗争的错误建构(P109-110,引詹姆斯·斯科特)。破除建构、以充足的实证还原历史真貌,是史家道德与社会责任所在。
也有几处我感到或许可以商榷之处:
一,文中引用大量材料,来自当时对于士兵主观意愿的统计,比如第二章有关农民入伍动机,基本上依靠这部分统计完成。这类动机调查是如何完成的、谁组织的,调查者有无可能为政治目的而预设结论、引导调查?此外统计项目也较为模糊,并且往往只能统计士兵的单一动机,正如本书试图论证的那样,任何士兵参军时的动机都是复杂的,这种复杂性是这类统计所无法表现出来的。几处数据统计也有样本量过小的问题,比如第21页对襄垣县1942年参军的39名新战士入伍动机分析,得出各种动机所占百分比,在过小的样本量前提下,这个百分比是否可靠?当然,这一数据并非决定性证据,作者在文中罗列的数据如烟,一个数据的不可靠无法撼动作者得出的结论;但出于严谨性考虑,我觉得可以剔除。
二,我猜测这部书是作者博士期间文章的汇编,编写得面面俱到、很有条理,但仍有结构上的紊乱之处,从小标题可见一斑:
第二章第三节 中共政治经济改革与农民参军意愿
一、农民参军意愿
二、中共政治经济改革与农民参军意愿
(我感觉这属于用Word导出目录就很一目了然的问题。)又比如最后一大章最后一小节,本书相当重分量的、对代耕制度的介绍,第一到五部分介绍代耕制度,备矣至矣,然而第六节又讲到“抗属生产状况”,在我看来这一节应该提前到最初,作为代耕制度的前提与背景展开论述。书中论述重复之处也较多,比如第五章讨论新战士的时候,在第二节又花了不小的篇幅介绍参军农民的动机,与第二章的重点内容重复了。结构上的重复使得本书不必要地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