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总是在严肃中酝酿荒唐

如果要分类,这本来应该是一本我不会主动去读的书。
作为短篇小说,这本集子中多篇小说的叙事性都不强——大量的主观感受描写和黑色幽默的充斥严重稀释了情节与人物呈现的密度——如果自己本身还与美式的黑色幽默文化有距离,那么这本书的阅读门槛不低。
得益于我要调整作息,睡前阅读是必选项,这样一本书一周也算连续读完。
那是一种对死气沉沉又荒唐的生活的窥探,有雾里看花的朦胧感又觉得置身其中。此处摘录一段,我认为很能体现这种荒谬感。
“她已经——小心翼翼地、顺从地——走完了丧亲的所有阶段:愤怒、否认、讨价还价、哈根达斯、狂怒。从愤怒到狂怒——谁说她没有进步?”
谁读这段不会发笑,笑这无厘头的原文或者神经病似的翻译,笑突兀的冰淇淋居然出现在丧亲反应里毫不奇怪,笑这种进步居然能宽慰人心——生活的复杂与人的复杂交织,结果就是总在严肃里酝酿荒唐。
小说中的故事主题都不复杂,但读来都觉得不容易。《字谜游戏》里的一家人把温馨的圣诞团聚变成一场表演,“通常没人怎么表达真情实感”,他们互为观众为彼此表演,滑稽的是每个人似乎都知道“观众”想看什么,而“观众”也配合给出相应的反应——彼此都无法忍受但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四只啼鸟,三只母鸡》艾琳真情实意地哀悼自己死去的猫,虽然身边好像没人能真正理解,包括她的心理医生也不以为意——给她的孤独与痛苦以关注和抚慰,却总是处处偏差,于是她只能在自我内心消化——不管消不消化得了,总之她还能圣诞快乐。
“艾琳和苏菲各自抓了一把伯特(猫叫伯特,此时已经火化),绕着院子奔跑,让风把灰带走吹散。山雀从书上飞了起来。受惊的松鼠跑去了隔壁的院子。通过放飞伯特,她们也许会变得有点像他:驱逐外来者,守卫边界,然后回到屋里玩耍饰物,抓抓包装好的礼物,吃上一大只没了脑袋的鸟。”在放飞伯特的时候,在把自己变成它的时候,艾琳似乎是释怀了,但我实在无法确定这是否是披着释怀的妥协。
如此的篇章不少,有母女情境下的亲情关系,处理爱情的犹疑或者随便。我能感受到的是主角们无论泡在怎样的社会关系池子里、面对着无论波折或者平静的生活,都始终与周围的一切有一层玻璃似的隔膜——他们在不无辜的状态下无比孤独,总是在尴尬又无奈的情境里格格不入,于是嘲讽和挖苦的态度似乎能构成保护,但往往又因为这层保护而显得更加孤独。个体的追寻和迷失构造出精神上的荒原,轻快的态度与沉重的内心糅合,作者写他们的时候似乎是悲悯又温柔的,有一些质朴的同情心。但作为生活参与者的读者读来是隐含叹息的,我与美国生活有距离,但不妨碍我看到生活中同样存在的裂隙之处——戏剧或非戏剧式的不适与虚无,我们在其中丑态尽出。
集子里最喜欢的一篇是《这儿只有这种人:儿科肿瘤病区咿呀学语的儿童》。记录一对父母因为宝宝的恶性肿瘤深入医院病区的故事,侧重母亲视角,将人在绝境下的精神状态刻画得入木三分,写得非常细腻且生动。此时陈述的主体性大大加强了作品的写实性,点缀的黑色幽默是构筑生活虚无感的天才之笔。
写母亲初期不敢相信上下求索的状态——“她直接去讨价还价,并且停留于此。多少钱?她朝天花板喊,朝某个她绝望之下在脑中构筑并向之祈祷的、并非没有创意的临时神圣;她以前是个怀疑者、从不热衷于祈祷,现在她必须不劳而获;她必须从头开始组装一整个崇拜和乞求的圣坛。”——无神论者自造神佛;到试图抽离,苦痛现状摧毁生活本来的信念——“她但愿有更多有用的、真实的、有意思的事情,而现在看来,只有无聊的事情才是有用且真实的。……这些女人的运动裤是哪儿来的?她会弄清楚。”——和医生谈诊疗手段时身为母亲的人在走神;再到与病区其他父母对谈,把自己变成一个“机器人”,这里的叙述非常精彩,它指明了真正的绝境——“生活中有一种根本不是勇敢的勇敢。它是自动的、毫不退缩的、人与机器的混合……‘大家都敬佩我们的勇气,’男人说,‘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勇气需要选择”,有选择意味着你还不是真正的崩溃。而到了最后,习惯于从别人凄惨故事中获取力量的母亲,一边深切感叹着“他们都是好人”,一边不容置疑地说道“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些人里的任何一个。”——同在一条船的安慰变成“我要下船”的坚决,真的非常有意思。
读到今天,我想我开始理解我所读的一切主题有关生活有关写实的作品到底在说什么——不是为人性和生活提供答案,更不是为我所困惑的“how”提供解答参考,写实本身或许就是写实的目的。正如批评现实的意义在于现实而不在于批评,因为各种固然存在的现实是没有责任人的,制度?制度本身的理性或许已经超越了普通人;人性?人性的愚蠢人人有份,嘲笑这个没有意义。所以我只需要看到“实”就够了——它在那儿,它是这样和这样的,所以去吧,畏缩地去或者勇敢地去都行,它给我接受和原谅的底气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