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思议】诺兰与培根与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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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看完《奥本海默》补了点诺兰访谈,他讲这回的剧本是他专程飞去爱尔兰带给基莲的。当时基莲去诺兰在都柏林的酒店看剧本,诺兰本人则在这个间隙去参观了休·雷恩美术馆中重建的弗朗西斯·培根画室。在本书中,诺兰提到的“迷人”事物里排在首位的就是“弗朗西斯·培根画作中那些模糊头颅的形象”,这次参观也算是夙愿得偿。
英国画家弗朗西斯·培根的画室和画作以混乱闻名,不过他的画作“反复再现的是混乱与控制的对比”——“笼子、网格或密闭房间的干净线条内,容纳着屠宰场一般狂野血腥的意象”。培根画作对诺兰电影最直接的影响,集中体现在《黑暗骑士》和《盗梦空间》两片中。
在为《黑暗骑士》配乐时,汉斯·季默思考的问题是:要怎样通过音乐来表达小丑的纯粹混乱?他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把一张影印的弗朗西斯·培根的教皇画像贴在了电脑屏幕旁,作为配乐的灵感来源。这幅画即《根据委拉斯凯兹〈教皇英诺森十世肖像〉而作的习作》,更为人熟知的名称是《尖叫的教皇》。
拍摄《黑暗骑士》期间,诺兰也带了一本培根的画册,来到希斯·莱杰的休息室拖车里,给化妆师约翰·卡廖内和这位28岁的演员作参考。小丑的妆容残损剥落又污迹斑斑,仿佛他几天几夜都没卸妆,妆面内部正在开裂。此妆的灵感,也部分来源于《尖叫的教皇》。诺兰说:“他们完全懂了我想要什么。他们先上白色和红色的妆,然后又开始涂上黑色,把皮肤遮住,再用特定的手法把妆抹花。某些地方可以看到希斯的皮肤,如同培根的画作中时而可见的画布一样。”
小丑是无政府主义的象征,也是混乱的代言人,但这种混乱是彻底无序的混乱吗?借由培根画作谈开去的诺兰这样说:
“对我而言,培根画作里面有种恐惧感呼之欲出,蕴含着几乎不能为种种社会结构所抑制的原始性。画作中的房间里发生的任何事,都呼应了图像创作的手法——培根的创作过程充满直觉性和原始性,但他也行使着绝对的控制权,他会毁掉那些不喜欢的画作之类的,小心翼翼地呈现自己的作品。他常画这么一面几何形状的镜子,在他的许多画作中都有这个小圆圈,那就是有序的混乱。我认为培根的作品中有很多野蛮和原始的东西,小丑的本性里也有,但那其实并不混乱,反而相当受控。换言之,小丑并非无序者。他谈论混乱,以混乱为乐,但重点在于制造混乱。他制造混乱的方式,其实是非常精准且高度受控的。”
小丑制造混乱的方式,其实是非常精准且高度受控的——在本书中,小丑被作者称为“失序之王”(Lord of Misrule),这原指在15、16世纪的欧洲,被任命组织圣诞节狂欢和相关娱乐活动的官员,读作“失序”实则是活动的组织者。在编辑过程中,正好《弗朗西斯·培根:肖像习作》出版了,责编送我了一本样书,速读学习中我正好发现了培根本人某段可以呼应诺兰观点的论述(于是写在注释别册中):“我的画作就是对这种扭曲的记录……现在我更想创作肖像画,因为肖像画可以用一种描绘性图像之外的方式来完成。这是一场由运气、直觉和秩序组成的赌博。无论有多少偶然成分,真正的艺术总是有序的。”
受控有序的混乱、有组织的无政府主义,这中间的悖论微妙有趣,正好最近看了《奇幻人生》,里面女主有段台词也在讨论这点(还是《黑暗骑士》中的瑞秋演的,巧了么这不是?)。
接着再来看培根对《盗梦空间》的影响。在该片开头的第一重梦境中,出现了培根画同性恋人的《乔治·戴尔的头像习作》(1967),并且看这幅画的人正是男主的妻子梅尔。
1971年培根受邀去巴黎举办展览,这也是他职业生涯十分重要的一次展览。培根携当时已常有自杀倾向的恋人乔治·戴尔一同前往,戴尔却在开幕前一天独自死于酒店房间里。隔天培根出席开幕式,眼前随处是亡故恋人的肖像,现场掌声赞誉不绝,培根还要表现得冷静自持,这绝对算是乐景哀情、极富戏剧性的时刻。培根曾于1972年的夏天说道:“我每分每秒都想着乔治……如果那天早晨我没有出去,如果我只是待在酒店里,确保他没事,他现在可能还活着。这是事实。”
戴尔之死和愧疚负罪感此后持续困扰着培根,对应到《盗梦空间》,作者写道:“该片男主角柯布混乱失控的爱情故事也以一场酒店自杀事件而告终。”梅尔之死和愧疚负罪感此后也持续困扰着柯布,“她是明艳动人又满面泪痕的欧律狄刻(俄耳甫斯之妻),她的死亡就是柯布这些年来自我放逐的原因。”培根在戴尔死后不断绘制其肖像,梅尔也不断复现于柯布所在的梦境中,两人都在反刍恋人之死给自己带来的心魔,甚至死恋人/死配偶已经成了诺兰所有电影中引发男主灵魂暗夜及至踏上复仇/赎罪之旅的一大戏剧驱力。
此外,巴黎也在片中充当了重要角色。当时预算短缺,诺兰想着要不放弃巴黎,去其他地方拍。最后是汉斯·季默阻止了他,后者说:“不,巴黎在剧本中有特定的含义,也多少与唤醒歌《不,我无怨无悔》有所关联。”我总觉得戴尔死在巴黎、给培根留下创伤,也算是“《盗梦空间》取景地包括巴黎”的一种冥冥中的巧合呼应。
以上是培根对诺兰的影响,那么诺兰是如何接触到培根作品的呢?
诺兰16岁时,学校带他们去伦敦的泰特现代美术馆看罗斯科的展览,诺兰在纪念品商店里看到了一张之前培根作品回顾展的海报,他就这样第一次接触到了培根。他说:“我记得看到那张海报时,心想:‘它真是棒极了。’”他买下了那张海报,贴在卧室墙上。几年之后,他看了阿德里安·莱恩导演的《异世浮生》(1990),故事讲述一名越战老兵(蒂姆·罗宾斯饰)经历了地狱般的闪回体验。在诺兰眼中,那些闪回影像就像培根画作中猛烈晃动的模糊头颅,他试着用自己的超8摄影机来重现这种效果。
后来,莱恩告诉诺兰,这个技巧借鉴自唐·利维的《赫洛斯塔图斯》(1967)。该片讲述一位愤怒不安的诗人所经历的凶残又黑暗的内心之旅,通过重演培根画作《头颅四》(Head Ⅳ)中备受折磨的痛苦状态,他内心的混乱才得以释放。影片以低帧率捕捉极端动态,将他的头变成了一团狂乱的模糊之物,再配上音轨中尖叫的杂音。
诺兰说:“《异世浮生》确实是部艺术片,但也是部非常有趣的电影,影像相当令人赞叹。它上映后的几年里,每部恐怖片、音乐录影带和预告片里都有那个晃头的影像。这些东西需要一些时间去渗透。我自己也曾尝试用超8摄影机拍出面部模糊的角色,或者让景框中的脸一闪而过。
关于《异世浮生》的这种表现手法,还可参见《什么才是真正的恐怖》里的讲解(写在了注释别册里):“导演试着将弗朗西斯·培根笔下那种怪异的肖像处理成了影像,拍摄过独立电影的人应该立刻就能明白这是怎么拍出来的。让演员在镜头前剧烈地摇晃脑袋,进行延时摄影,最后用正常速度播放拍摄的画面,在剧烈的抖动下脸部轮廓变得模糊,就呈现出了一种似人非人的东西,直至最近仍有作品在沿用这一技法。”
诺兰接着说:“片中还有一处,莱恩拍了笼子里的躯干,那个笼子不完全是培根画作中的那种立方体框架,不过非常接近。你要是再看看《追随》,杰里米饰演的那个角色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一只眼睛被揍得严重变形,这些都会让人想到培根。”查了下IMDb,《异世浮生》中那个“笼子里的躯干”,灵感来源应该是乔尔-彼得·威特金的摄影作品《无腿男子》,不过诺兰会联想到培根画作中的框架也非常合理。
上述多次提到《尖叫的教皇》,其实培根创作该画时选取的一大素材就是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号》。培根1925年在巴黎看了本片,“敖德萨阶梯”处眼镜破碎、流血尖叫的护士形象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后来充当了教皇“尖叫”的面部灵感。
对于爱森斯坦的“蒙太奇”学说——你拍了镜头A和镜头B,组接起来可以得到观点C,诺兰说:“我是靠自己琢磨出这一点的。”本书作者在阐述这点时,也很巧地拿该尖叫画面来解说:“如果你像爱森斯坦在《战舰波将金号》中所呈现的那样,拍摄一个戴着夹鼻眼镜的女人,然后切到另一个镜头——这个女人眼镜破碎,一只眼睛在流血,你就完全创造出了第三种含义:一颗子弹击中了她的眼睛。”
在某一时期,培根创作的主题围绕“受难”,其中最为著名的是这组《以一次受难为基础的三幅人物习作》,画面上的轮廓宛如水蛭,像是肉堆,仿佛阴茎。它直接启发了雷德利·斯科特《异形》中的异形破胸幼体的设计。
而在诺兰十一二岁的观影启蒙期,他看了斯科特的《银翼杀手》《异形》,这两部正是让诺兰打开眼界,发现“导演”这项工作的重要作品。诺兰说:“我对这点记得非常清楚,就是我能够辨识这些电影中的共有调性,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我渴望理解——有些元素,像是一个声响、一阵低沉的震动、一种特定的打光或者一种气氛,在两片中显然是相同的。然后我发现,原来这两部影片出自同一位导演之手。因此,完全不同的故事、不同的编剧、不同的演员,一切都不同,但是这些不同之中有一种联结,那就是导演。我记得当时心想,这就是我想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