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翻译一本传世之作
关于我：
赵灿，媒体人，中信出版集团年度译者。从事翻译十余年，译作畅销百万册，代表作《史蒂夫· 乔布斯传》《苏世民：我的经验与教训》《纳瓦尔宝典》《债务危机》《你好，价值！》等。
这本书的封面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一张脸。2011年，“苹果之父”乔布斯因病去世，由沃尔特·艾萨克斯出品的《乔布斯传》上市，引发一时轰动，很多人的书架上都有这一本（我也不例外）。
疫情期间，中信出版集团的编辑老师联系我，问有没有兴趣重新翻译这本书。原来，当年为了中英文版本同时上市，中信通过“海选”的方式找了5名译者，用1个月的时间完成了中文版，由于各种限制条件，这一版在准确度、流畅性、一致性等各方面均有改进空间。
从传记本身看，这本书对乔布斯进行了全面深入的刻画，同时涵盖了几十年的数字科技发展史，剖析了创业创新的艰辛和规律，篇章结构、遣词造句、叙事描白都可圈可点，既有宏大叙事，又有丰富细节，读起来一气呵成，畅快淋漓，出色文笔书就精彩人生，用“传世之作”四字形容绝不为过。
因为语言隔阂而让中国读者无法享受阅读过程，实为憾事，于是我答应下来。
正如乔布斯的设计哲学“至繁归于至简”（Simplicity is the ultimate sophistication），真正的好翻译，应当读起来简明流畅，不费力气，似由母语写就一般。下文以我翻译的《乔布斯传》和此前简体和繁体中文版本为例，对比分析译文如何做到准确、流畅、生动，提供与原版接近的酣畅淋漓的阅读体验。
一：准确
准确是翻译的第一要义，译而无信，则所谓的“流畅自然”“文采飞扬”都无从谈起。
翻译者必须是一个真正意义的文化人。人们全说：他必须掌握两种语言。确实如此，但是不了解语言当中的社会文化，谁也无法真正掌握语言。不是说一个大概的了解，而是要了解使用这一语言的人民的过去与现在，这就包括了历史，动态，风俗习惯，经济基础，情感生活，哲学思想，科技成就，政治和社会组织，等等，而且了解得越细致、越深入，越好。
——著名语言学家王佐良先生
要做到准确，就要学好语言，更要拥有常识、判断力、理解力。
1. 掌握语言：
英文原文：He was so tightly wound that he wandered the halls with clenched fists.
错误译文：他喜欢在走廊上走来走去，紧紧握着拳头到手心受伤的地步。
我的译文：他神经高度紧张，在大厅走路的时候都会紧握拳头。
wound tight是一个固定用法，释义为to be exceptionally or excessively tense, anxious, or agitated。此处译者把wound（wind的过去分词，上发条的意思）理解为“伤口”，所以才会有“紧紧握着拳头到手心受伤”这样的错译。
英文原文：A deal was struck.
错误译文：一项令人震惊的交易就此诞生了。
我的译文：双方达成协议。
To strike a deal是固定搭配，意为“达成协议”，此处译者把“struck”翻译为“令人震惊”，的确是一种令人震惊的译法。
2. 积累常识：
英文原文：After work each day, Wozniak would go home for a TV dinner
错误译文：每天下班以后，沃兹尼亚克就回到家，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晚饭。
我的译文：每天从惠普下班后，沃兹尼亚克就回家用微波炉热一份冷冻快餐。
这里讲的是乔布斯和沃兹创业之初，沃兹白天在惠普上班，晚上兼职设计苹果电脑。最开始读到“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晚饭”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分秒必争的他怎么会有闲情逸致看电视？读英文才恍然大悟，TV dinner，冷冻快餐，因为方便加热，可以直接端到电视机前吃，所以叫TV dinner。
3. 提高理解力
英文原文：Contorting himself into a pretzel onstage, Jobs concluded to great laughter, “And within five minutes he would have someone like this.”
错误译文：乔布斯站在台上，把自己的身体扭曲成“Prerzel”的样子，笑着说，“不出五分钟，就会有人被气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的译文：“不出五分钟，那个家伙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台上的乔布斯一边说，一边把身体拧成了麻花，在场观众哄堂大笑。
“笑”的人不是乔布斯，而是台下观众。这段话的背景是乔布斯和沃兹搞恶作剧，让别人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不停去调试电视天线，不存在所谓“气成这个样子”。
Prerzel是椒盐碱水面包，在翻译中，我归化处理为“麻花”，提供中国读者更熟悉的比喻形象。
4. 加强判断力：
英文原文：They strolled the grounds to a redwood grove with a picnic table.
错误译文：他们带着野餐桌踱步到一片红杉林。
我的译文：他们漫步到一个有野餐桌的红杉林。
乔布斯有一个很有名的习惯，就是喜欢在散步的时候聊天。但有常识的人略加思索便可知道，谈生意的时候不会带上野餐桌。此处的“with a picnic table”是修饰红杉林。
二、流畅：
根据英文句子的长短，可以分为简单句和长难句。英翻中要做到流畅，就要对简单句和长难句采取不同的策略。
简单句的译文最好工整，有时还要补充信息。长难句则要长句短说，抛开句式的外壳传达内在的意思，有时候一句英文可以翻译成几句中文，无需拘泥。
1. 简单句
例1：a big build, big laugh, and big personality
我的译文：他身材高大，笑声爽朗，个性十足
技巧解析：用词多变
此处把英文的三个big均翻译成不同的中文词，以“高大”形容身材，以“爽朗”形容笑声，以“十足”形容个性，增加译文节奏感和美感。
无独有偶，艾萨克斯在新书《马斯克传》中也用到了类似的说法，说马斯克在宾大的朋友是“a tall guy with a big head, laugh, and personality”，中文版处理为“他是个高个子，头很大，笑口常开，个性鲜明”。读者可以自行判断译文水准。
例2：Abandoned. Chosen. Special.
我的译文：“遭人遗弃”“专门挑选”“与众不同”
技巧解析：四字结构
如果简单翻译为“被抛弃”“被选择”“很特别”，则译文的流畅性和文采会大打折扣。
例3：He built a company where leaps of the imagination were combined with remarkable feats of engineering.
我的译文：他创立了一家公司，让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鬼斧神工的科技工艺相得益彰。
技巧解析：用词精准
“leaps of the imagination”想象力天马行空；“remarkable feats of engineering”工程学鬼斧神工；“be combined with”两者相得益彰。
例4：the flawed hero, the noble quest, the holy grail, the death of the king.
我的译文：英雄人物目标崇高，踏上圣杯追求之旅，他虽有缺陷，但终成王者，最后巨星陨落，与世长辞。
技巧解析：补充信息
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有缺陷的英雄，高尚的追求，圣杯，国王之死”，直接读起来不知所云。我视逻辑关系补充了信息，整个句子工整完整。
2. 长难句
英文句式结构像葡萄，一串一串，中文句式结构像竹子，一节一节。长难句的英翻中，就是把句意全都拆解，抛开英文句式的影响，用中文流畅表达出来——“得意忘形，长话短说”
例1：The creativity that can occur when a feel for both the humanities and the sciences combine in one strong personality was the topic that most interested me in my biographies of Franklin and Einstein.
我的译文：我之前曾为富兰克林和爱因斯坦写传，这两个人的个性都很鲜明，为人桀骜不驯，做事坚韧不拔，既熟悉人文学科，又通晓科技领域，因此迸发出异于常人的创造力，这正是他们最吸引我的地方。
英文原文一句话有34个单词，中文译文是86个汉字。
例2：This is a book about the roller-coaster life and searingly intense personality of a creative entrepreneur whose passion for perfection and ferocious drive revolutionized six industries.
我的译文：这是一本企业家的传记。他的一生如过山车般大起大落。他炽热刚烈，专注执著，创意无限。他凭借对完美孜孜不倦的狂热追求和具有排山倒海之势的强大内驱力推动了六大产业的变革。
英文原文一句话有26个单词，中文译文是82个汉字。
例3：The forty-mile Santa Clara Valley, which stretches from South San Francisco through Palo Alto to San Jose, has as its commercial backbone El Camino Real, the royal road that once connected California’s twenty-one mission churches and is now a bustling avenue that connects companies and startups accounting for a third of the venture capital invest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each year.
我的译文：圣克拉拉谷绵延40英里，北起南旧金山市，纵贯帕洛阿托，南至圣何塞。硅谷的商业主干道是皇家大道（El Camino Real）。这条大道曾经连接加州的21所教会，现在连接的则是大企业和初创公司，车辆川流不息，景象一派繁荣。硅谷每年获得的风险投资占全美风投资金总量的1/3。
英文原文一句话有多达63个单词，翻译成中文是120字，因为句子太长，拆成了三句话。
三、生动
中文的生动，体现在遣词造句的多样、语言风格的贴切、语言特色和节奏感，以下分别举例。
1. 用词多样，富有变化
下文在同一段中，出现了六次对“笑”的描写，中文分别用了“会心一笑”“哄堂大笑”“发出一阵笑声”“浮现出一丝微笑”“爆发出阵阵笑声”“笑的尤其开心”：
乔布斯也不时拿自己的缺点打趣。在演示电子书的时候，他就自嘲了一把。他说：“有人常用mercurial这个词来形容我。”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台下的观众会心一笑，尤其是坐在前排的NeXT员工和他以前在麦金塔团队的手下。接着，乔布斯从电脑的词典里查到了这个单词，读出了第一个定义，“属于水星的，与水星有关的，或来自水星的。”他向下滚动鼠标，说：“我觉得第三个定义符合他们想表达的意思：‘以不可预测的情绪变化为特征’”观众又发出一阵笑声。“不过，如果我们往下翻词典，我们看到其反义词是saturnine，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很简单，只需要双击一下单词，就能立刻从词典里查到。找到了：‘情绪冷淡而稳定；行动或变化缓慢；性格阴沉或暴躁’。”观众们哄堂大笑，乔布斯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微笑，他总结说：“好吧，我认为被形容为mercurial也没有那么糟糕了。”掌声过后，他用《牛津引语词典》来影射自己的现实扭曲力场。他选用的引语来自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的《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爱丽丝感叹，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无法相信不可能的事情，而白皇后反驳道：“怎么会呢？有时候在早餐之前，我就已经相信多达六件不可能的事情了。”观众听懂了他的意思，爆发出阵阵笑声，前排的观众笑得尤其开心。
而与之对应，下文出现了五处对哭的描写，我分别使用“哽咽”“泪流满面”“热泪盈眶”“激动得哭了”“忍不住流泪”这样不同的说法。
每当想起当时的经过，我就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很显然，李对苹果有非常深厚的感情。他是广告界最厉害的人，已经十年没有参加比稿了。但他这次却亲自来到了现场，掏心掏肺、全力以赴地演示自己的创意，因为他对苹果的热爱跟我们不相上下。他和团队提出了一个绝妙的创意，叫“Think Different”（“非同凡想”），比其他广告公司的创意要好十倍。我当时就激动得哭了，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忍不住流泪，因为他本人太讲义气了，“非同凡想”的创意又精妙绝伦。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感受到纯粹的境界——精神上的纯粹，爱的纯粹，这种纯粹都会直击我的灵魂，让我泪流满面。看到他广告创意的时候，我就是这种感受，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纯粹感。他在办公室给我展示创意的时候，我就已经落泪了。时至今日，再想起来当时的情景，我还是忍不住会热泪盈眶。
2. 口语表达要像口语
“I like that green,” he said proudly as they were doing a trial run in front of some staffers. “Great green, great green,” they all murmured in assent.
我的译文：他在一次排练的时候得意地对在场的员工说：“我喜欢这个绿色。”大家赶紧异口同声地表示：“这绿色真不错，真不错。”
译文解析：“真不错，真不错”——很口语化的表达。
Wow, oooh, my parents were actually once very young and really good-looking.
我的译文：我不禁发出惊叹，哇，原来我的父母也曾经年轻过，爸爸以前好帅啊。
疑问解析：用语气词“啊”，显得很活泼。
3. 细节细节细节
歌词的押韵：
That led him to play Joni Mitchell’s greatest song,“Both Sides Now,” with its lyrics about being older and wiser: “I’ve looked at life from both sides now, / From win and lose, and still somehow, / It’s life’s illusions I recall, / I really don’t know life at all.”
我的译文：说到这里，他播放了琼尼·米雪儿最经典的一首歌《正反两面》（Both Sides Now），歌词讲述了成长和智慧：“有时输，有时赢/正反两面过人生/一切不过是幻影/生活到底是什么/现如今，我依然懵懵懂懂。”
乔布斯女儿丽萨的文风：
He was less rigid with himself, even human under the great ceilings with the little chairs, with the meat, and me.
我的译文：他对自己没有那么严苛了，对肉没有那么抗拒了，对我也没有那么生硬了。餐厅的天花板宏美，椅子很小，他放松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就是一个平常人。
译文解析：丽萨的文风应更娓娓道来，更显温情。
节奏感：
Sadly, this is a short epilogue.
我的译文：遗憾的是，眼下的这篇后记，很短。
译文解析：艾萨克斯传记尚未完成，乔布斯就与世长辞，译文用停顿表示沉痛的心情。
乔布斯是电子产品消费者最熟悉的人物之一，其存在粉丝群体中如神明下凡，其他领域如有类似受欢迎者，一定会被冠以“XX界的乔布斯”之名。
他是创新人士的至高榜样，后来之士无出其右。他凭借疯狂的想象和惊人的执著，推动了个人电脑、动画电影、音乐、手机、平板电脑、数字出版等六大产业的变革，成为一代传奇。
他也是一代代创业者的效仿对象。他把人文精神和科技产品完美结合，将领先创意转化为经久不衰的产品和服务，打造了苹果和皮克斯两大品牌，取得了商业领域的巨大成功，其职业生涯大起大落，每一次都能登上新闻头条。
在所有的光环背后，他也是一个普通人。他一出生即被送人领养，性格复杂，身世传奇，也曾为情所困，终有幸福家庭。56岁那年，人生终点因胰腺癌而过早来到，为世人留下无限遗憾。
若乔老爷子在天有灵（又能懂中文），希望追求完美的他也能认为我呈现的中文版准确、流畅、生动地描绘了他敢为人先的创新之旅、精彩绝伦的商业创举、细节饱满的跌宕人生，也记录了更大层面的数字技术发展史，给读者以阅读享受和警醒。
《典藏版》上市后，我也陆续收到了一些读者反馈，在此一并对读者的关心和肯定表示感谢。创作者永远用作品说话，我也会不断前进，带来更好的译作给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