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行复扬尘也——劳动何为

在时间、劳动与社会统治中，普殊同如C.B.麦克弗森般正确地指出生产方式本身（劳动），而不仅仅是分配方式，也是历史性的时，他迅速滑向了对于“劳动”及“劳动产出的价值”的批判。我在东北做人类学研究，在思考：是否有一种方式既能指出“劳动=价值”的超历史性的问题，同时又能不贬低劳动的荣耀（当地工人很看重这一点，而且他们在数次迅速转型的一生中也很清楚这些系统所提供的合法性都不是超历史的，甚至就在短短一生中就可以数次变动）。

如果我们不是简单认为当地人在懵懂中自相矛盾的话，研究问题就来了：当地人是如何整合这两者的？——一方面，明白劳动并非价值的绝对根源，另一方面又极度强调劳动的荣耀？

一个概览性的回答是，在当时的大庆式工厂乃至于今天的部分东北国企中，劳动本身并没有以一种极度内卷并逼迫生存的方式成为过于异化的异化劳动（部分国企收入颇低，但工作时间并不长，节奏也不快，也不是没有人情味儿的纯经济逻辑——尤其考虑到厂站长并不直接握有对工人去留的人事权，甚至上一代人还住在一起，那么很多关系不得不是长期性的，这迫使基层中层领导不能不给工人最基本的尊重，无法令其劳动吞噬其生活，且直到最近大部分人午休还是回家的，或者进入单位劳动管理所不能直接触及的专门宿舍——地广人稀，但又家厂聚集分布），所以意识到这种安排是历史性的建构时，也就不必然意味着对其鄙弃。

尤其考虑到当地人对于“本质主义”的思考方式并不那么偏执，“A是建构的”和“A是虚假的，或A是不够好的”之间并不能直接划等号，因为他们波折荒诞的人生经历已经再清楚不过地告诉他们：一切正当性话语所描述的关系都是建构的（用当地人的话说，“那玩意儿就是个说法儿，看你咋说了”）。沧海桑田压缩在人的短暂一生里，把人磨成了“仙儿”。（“麻姑自说云：‘接侍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为陵陆乎？’方平笑曰：‘圣人皆言，东海行复扬尘也。’”——《神仙传》葛洪）既然一切都是建构的，那就不可能一杆子都好或都坏，进而有必要进一步去判别这是个好的建构，还行的建构，还是坏的离谱的建构。

然而，与此同时，必须要意识到的是，这种一定程度上人性化的管理，其实是建立在一种不那么特权的特权的基础上的。这并不是我站在外部的视角上的批判，而是不少当地工人、办事员都谈到的。

说它不那么特权，部分是因为1）曾经进国营厂是不容易的，进去的大部分要么是当时的“精英”（初中、技校，基本相当于当时的药师、小学老师程度），要么是基于“共同以劳动在荒原里风餐露宿（字面意义上）一砖一瓦‘投资’建厂”的近期历史的基础上的“职位产权制”，以高额遗产税（八级工降为一级工）为代价，一个子女顶替一个父母的数量有限的位置传承（顶班）。2）这些岗位中的大多数收入“不高”，现如今加上数十年工龄和级别，很多也不过是三千左右（五险一金后），85年高中层次热门岗位起薪大概是40元左右。

说它特权，是因为“不高”要加个引号，也是经当地工人、办事员的提醒，这比农民或非国企职工还是高不少（虽然东北的城乡差距在全国相对是最低的），也没那么辛苦，至少不是重体力。考虑到2020年的6亿月均不到一千（家庭平均），现如今的9亿不到2000，5%五千以上，双职工加独生子女家庭的配置，即使是在近年来相对衰落之后，也处在前30%左右，如果考虑到子女离巢的动态性，堪堪可以挤进中国前20%，也大约是世界前20%左右，算上年终奖，说不得还能在经济阶层上再往前蠕动两个点。加之城市化在国内相对较早，故而祖辈负担平均较轻（作为建城创业一代，他们中的不少人把自己建成了荒原上的城里人），统计上讲，这就是特权精英了。令我惊讶的是，当地老中青工人对此的认识常常是比我清晰的。虽然我现在说出的数字会比他们准确，但我最初是在他们的提醒下才去以这样的视角看待这些数据的，我有时和人们开玩笑说咱是马与恩式的关系，如果他们是马，我就是恩——时而做出错误阐释，但大体是试图用新材料完善他们的社会理论构思。

不止一人向我提起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作为对我的问题的回答。而我一开始的问题是关于政策倾斜的，“为什么你们竟然甘心？”后来我意识到，“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并不仅仅是一种失意时的自我安慰或一种躺平时对故步自封的正当化，而是一种对于自身半特权状态的清醒认识。“城里的工人还觉得不公平，那农民上哪说理去?”近年来的结构性坠落被视作农民近代史的低烈度重演（甚至可能包括大下岗，如果对比的对象是那三年），而他们很清楚自己曾经是这个历史过程中另外一边的一部分。这就让他们对于类似过程的态度十分复杂，两边的道理交错纵横，而非黑白分明。

至晚自洛克起（麦克弗森，普殊同），劳动被视为正当化私有财产的说法儿就形成了，而普殊同在这本书中争论的是：他认为马克思并不赞同这种等式，而在他看来传统马克思主义者常常是在赞同这个“已经被资本主义化了”等式的基础上进行工作的。我并不想卷入复杂模糊的解经，我关注的是现在。如上所述，去绝对化的劳动价值论在东北并未直接滑入对劳动本身的否定（普殊同认为劳动本身是资本主义世界观的结果），两者的调和在一定程度上来自于当地工人的实际劳动体验，但这种劳动体验本身又依赖于一个半特权化的环境，虽然这个环境是他们自己在两代人内从零建立起来的（如大庆是三年内摆脱净投入开始反哺，早期甚至是靠在雪地上用盆传水打油，挖坑睡觉），并且他们对这种半自致的特权状态有意识。如此一来，本土理论中需要调和的对象除了“去绝对化的劳动价值论”和“劳动光荣”外，还有关于特权的复杂态度。平时还好，矛盾发生或事有不顺时，“赖谁（sei）”和“那还能赖谁”就成了一个复杂难解的问题。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仅指向过去，更多是指向未来。在这一过程中，一方面劳动证成了特权状态，另一方面劳动的非绝对化和对自身特权的意识又证成了特权状态的逐渐丧失。几次听人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后来意识到，这不能说是我“应该”得，但也不能说我“活该”失。

一个需要进一步探索的猜想是：或许人们反对的并不仅仅是“特权状态”本身，而是“特权状态”的永久化，绝对化和自我正当化。这是否意味着，在这种本土理论视角里，劳动本身并不是价值的生成者，也不是特权的自我辩护，而是一种享受特权时所付出的代价，这种代价远没有让付出这种代价的当地人认为其所享有的特权是理所应当的，更不是永久的，而是被视为一种暂时性的安排。与此同时，在享有特权的同时，如果连实际的劳动都不能或不愿持续付出，那就如同伤害他人后连一点弥补都不愿意做，是更糟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做出弥补，即使是充足的弥补，就可以理所当然的随便伤人——以所有权的名义，或者更一般地，以洗脱了特权意识的权利的名义，拒绝、排除他人的在场。与其说劳动光荣，不如说劳动庶几使人暂时部分免除其存在的耻辱，以一种类似于赎罪的方式。

用当地话说，“我吃着，你看着，所以我赶紧扒拉两口就去干点儿活了”的逻辑，不同于“我吃着我自己挣来的，你巴眼儿瞅个鸡毛”的逻辑。前一种是我不好意思，后一种是我觉得你该不好意思。前一种情况下，我去干活儿不是为了这碗饭，是因为吃了这晚饭的我不好意思看着你的眼睛；后一种逻辑下，既然我干了活儿，我吃饭吃的就心安理得，甚或我都不干活，我现在能吃饭是因为我干够了，你怎么好意思看着我的眼睛说“你饿”，你饿的话你应该去更加努力地干活；从我不好意思变成了你该不好意思。在后一种逻辑里，我不饿是我干活干够了的结果；在前一种逻辑里，咱俩面前总共就这一口饭，我先干完我先吃了，你饿，是咱俩活都没干够的证明。前一种逻辑是总量不足的逻辑，它所要问的问题不是“我凭什么配吃这碗饭”，而是“我凭什么比你更配吃这碗饭”，单单说我配而不考虑你配不配是不够的，或者说得更残酷一点，真正的问题是：“你凭什么比我更该挨饿”。这个问题是没有有效解的。从这种视角看，在总量不足的情况下，试图论说存在着某种可以洗脱特权视角的权利，是有问题的。在试图为一个无解的问题提供一个有效解时，它所做的并不仅仅是先偷吃一口，这毋宁说还算是可以理解的，更重要的是，它把我先吃你先饿着的关系，正当化为了我吃我的和你有什么关系的问题。你不再是被侵犯了权利的人，在我吃饭的格子间时空里，你不存在，也看不出除了我的慈善容忍之外还有什么让你得以在场的理由：这不是多与少的问题，容忍的方向变了。

或许普殊同的问题在于，他没有所有人在场前提下的考虑总量不足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劳动=价值不是因为劳动创造了价值，而是因为劳动的行为体现了一种关系性的顾虑，劳动使他者在场并指向主体的羞耻。劳动之所以被建构为一种价值，是因为我的劳动意味着我对你的承认，对你我之间总量不足的关系的承认，而你作为回报反过来暂时性地承认了我对我的劳动所赋予的价值。劳动不仅有生产性，也有交流性，不仅是production，也是recognization。劳动光荣，是因为它使我免于耻辱，我之所以需要它使我免于耻辱，前提是我承认你有使我感到耻辱的特权，正如我持有了使你感到饥饿的特权一样。在一种拧巴的关系中，我们互相意识到了彼此所持有的特权，相顾说了几句，并对彼此的存在保持敬意。当我在沧海桑田中忘记了你的存在时，方平笑曰：“圣人皆言，东海行复扬尘也。”

Attached is my original reading response in a class:

Technical logic:

According to Postone:

Marx: Capital as a self-expansion of value, a self-moving substance= Geist in Hegel, not as György Lukács: Geist=proletariat

Further: Capital=Geist=homogeneous, totalized society/ totality =abstract labor——he appeals to the “real meaning of matured Marx” to gain authority

He further claims that Marx did not propose any meta-subject, normally considered as related to the proletariat by so-called traditional Marxists.

His matured Marx is clearly different from Louis Althusser’s matured Marx.

A question: what matters is what Saint Marx really means, or what real issues troubles the daily life of living people? If Marxism works at some aspects but not others, so what? Then why not a combination? Marx is not the only one who ever criticized Capitalism.

Purpose of the new interpretation:

Moishe Postone takes Modernity as not a necessary stage of all societies; his reason is that modernity is and can only be a complicated global system based on European origin. He does not think there could be various types of alternative modernities. This understanding then pushes him to criticize modernity as a whole rather than merely focusing on the distribution issues. And then he equals, or claims that Marx himself equals industrial society to capitalism. I disagree.

His main targets are those who take Labor for advantage and think labor is always there in all forms of society and history. However, the target seems to be a straw man, and Postone is clearly right: labor is not always there as it is today. In a sense, labor originally served as a justification of private property, or as C.B. MacPherson says, possessive individualism, starting from Locke, etc.

He distinguishes two critiques: labor as the basis and (capitalist) labor as the object of the critique.

His work reflects socialism in reality, the Soviet Union’s loss of attraction. He cannot tolerate that socialism and freedom are merely an accident coalition. He does not tak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hips and elite migration into account and thus overlooks Trotsky’s way of understanding: communism cannot be reached in merely one country, which can be a potential explanation for the basic problem in traditional Marxism as he identifies. The difficulty of interventionist countries and welfare countries could be due to the fact that they still only serve the underprivileged citizens in developed countries, aka still global elites.

Also, his concern about the limits of Marxism in the post-liberalism in developed industrial countries has no place for developing countries, especially already recently populated ones. He seems to say: “We’ve had enough (to sustain life), no more.” Do we? And who are we?

A sense of hostility to development is introduced, not only in his work but also in many so-called left-wing frameworks at that time, is this phenomenon a liberation, or Zeist in late capitalism among elites in developed countries? “Capitalism undermines the possibilities” of other forms of production other than labor. Indeed. However, is labor no longer necessary? Perhaps in the U.S., yes. E.g. Universal Basic Income？Yes. Only in the U.S.? No. More essentially, his root is problematic. One cannot separate and only consider Marxism in post-xxx societies without embedding it in a global system that contains the developed and the developing.

P.S. Does labor have to be understood as material labor? E.g. Are studies of history labor? If yes, then the production of intellectual things seems to be no certain end to draw a boundary of “necessity or n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