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途
孟遥眼里噙泪,呆望着棺材中已然阴阳两隔的挚友,想哭而不敢,怕一落泪,这事就真成了定局。 林正清把车停下,孟遥道谢之后下了车。 她走出去几步,发现林正清车没动,心里生出点儿警觉,停下脚步。 过了片刻,林正清发动了车子,她这才迈开脚步,边走边留了个心眼,确定林正清确实没跟着她,才往小区方向走。 男人太过游刃有余,多半并没有多少真心。这道理,孟遥很清楚。 她心里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愁绪,浪潮一样,浅啄沙滩,又退回去。 从很久以前,话就积了太多,像是酿酒,陈的太久,一揭开那浓烈的气息先让自己醉生梦死。 想说的很多,能说的却不过只是谢意与歉意。 她想,说“再见”这样的机会,也是用一次就少一次,说不准什么时候的“再见”,就成了真正的再见 她只知道,她也太冷了,暖不了他。 有些事当断不断,没什么好处。 人不容易死心,一点萤火之光,也能生出幻想,以为靠着这就能度过寒冬。 “小时候,坐在桌上都舍不下电视里的动画片,现在,随时都能看,电视却成了摆设。”丁卓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以后你吃饭的时候可以开着,有点人声。” 他背着光,身前一片淡淡的阴影,说这席话的样子,看着有一点儿难以形容的孤独。 孟遥几分怔忡,喃喃:“电视里都是假的,听着人声,不是更寂寞么?” 孟遥抬头去看,才发现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仿佛拿水浸过,晕开点毛边。 很快,说服自己心安理得:今天是她生日,总要有一回由着性子,到明天,生活还该是它原本的模样,蚍蜉之力撼动不了它疾驰而去的惯性。 孟遥动了下嘴角,许多话往上涌,最后又被一种比害怕更深的悲哀压下去 热气袅袅,孟遥抬眼看着他,心里有一种像是浸在温水之中的,柔软的悲伤。 谁也没说狠话,因为心知肚明,断不了。 迈出第一步不难,难的是,后面该怎么走? 他从来不是逃避型人格,以往遇到事情,不管什么,最后总要给它们一个合理的交代。 可现在这件事,像是道复杂的数学竞赛题,怎样都找不出那条能做出最后答案的辅助线。 违心的话,他说不出口。 丁卓看着她,“那先欠着,明年还上。” 孟遥愣了下,觉得他语气有一点郑重,但自己要是当真了,就有点傻。 阮恬垂眼看着,脸上仍然带着笑容,目光里的情绪却完全变了。 她盯着方竞航的手,轻声笑说:“还是不吃了,只让吃一点话,比不让吃更难受吧。” 方竞航顿了一下,没说话,把勺子放回到冰淇淋杯子里。 他是劫后余生的难民,她也是。 两人划着救生小艇,在茫茫海上重逢。 头顶夜空漆黑如同深海,三两粒寒星,远处灯火人家,像是海上航标。 人之一生,何其漫长,总有遗憾,总有无能为力的歉疚。但人这样一种天性趋向温暖和舒适的动物,不就是要通过一次一次的痛苦,来确信并珍惜自己所拥有的吗? 但从他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孟遥那一刻开始,这问题就已然横亘在那儿。 好比屋子里有只大象,而他们都假装没有看见。 而即便到不了岸,他们兴许可以造一条船。 海不渡人,人要自渡。 窗外霞光还未散尽,橙黄深红里露出一点深蓝,暮云叆叇,夕日曈昽。昏暗的房间,显出一种微醺暧昧的调子。 阮恬笑起来,眉眼弯弯,两道新掐出来的月牙一样可爱。 方竞航顿觉心中隐痛,好似让一片锋利的刀刃疾速地划了一道。 如果大化已定,不肯再给这个女孩更多的十年八年,哪怕三年五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现在的每分每秒。 春夜轻缓的风,踏着新生的月色,掀起窗帘的一角,驻足探望之后,又静悄悄地打个旋儿,飞掠而过。 世界从来都是满目疮痍,活得幸福顺遂之人只是少数。 陷入沉睡之前,孟遥想: 正因为如此,才想借此时此刻的温柔和温暖做一柄伞,多大的雨,倍道兼程,不弃不离。 好像是被睡眠抛弃了一样 苏钦德看着她,眼里里像是带了一点笑意,但细看却又什么都不存在 夜里,雨稍停。 路灯歇在滴水的叶尖,空气里雾气浮动。 他以为是一场硬仗,做好了硬碰硬的打算,但真正的交锋,原来却是杀人不见血的。 谁也没错,谁都有自己的道理。 可所有的“正确”和“道理”加在一起,却显得这事像一个巨大的错误 远处,雨雾中的小城黑压压如兽蛰伏,柳条河河水缓缓流淌,一点儿灯火坠入,即刻便被吞噬。 山间树林浮着薄雾,叶子让雨水冲刷之后,仿佛要滴下绿来。 她最喜欢桔梗,但她短暂的一生,却如同一支玫瑰。 曼真这样喜欢鲜花繁盛烈火烹油的人,现在却不得不待在这样寂寂的山林之中。 很长时间的沉默,雨声沙沙,这一场雨,像是要下到天荒地老。 孟遥后退一步,背抵靠着亭里的柱子。 每到这种时候,她就非要靠着点儿什么——背后再无退路,绝难回头。 每一次,他全身武装而来,却都溃败而返。 他不怕任何外界的阻力,流言满世界乱窜,也够不上他的一个衣角。 可孟遥说得很对,他与她一样,独独承受不了的,是从心里放出的暗箭。 两艘落难的船,夜雾之中,茫茫大海相遇。他们到了一座孤岛,以茅草为庐,甘露果腹……欺骗自己这儿就是未来的安居之所。 夜里听到涛声,却都清醒着,着不了陆,这儿永远成不了真正的家。 互相麻痹,互相安慰,互相把对方当做自己的避难之所。 就是不肯有一刻真正正视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正视自己心里从未有里从未有一刻消散过的自责。 ——屋子里有头大象,可他们都视而不见。 两个人,奋力地追逐索取。 可只有清清楚楚的冷与苦涩。 浪涛遮天,冲上孤岛的岸——这里,已经不是家了。 风摇不停,世界在连绵不绝的雨声之中,一点一点塌陷。 他们相拥着,久久没有放开,像是要把余生的最漫长的时光,都浪掷在此刻。 脚步声一起一落,到最后,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天地都是安静的,这一刻,没有舆论,没有世俗,没有旧爱,没有新欢,没有过往,没有前路…… 即便不能走到最后,依然感谢这一路有你。 时间还长,而在这之前…… 亲爱的爱人,前面就是陆地,上岸吧。 淡白雨雾之中,邹城像是褪了色。 她站在门口,看着孟遥渐渐消失在雨幕中,清瘦的一道身影,像是拿毛笔沾水轻点的一笔。 可要是言辞就能达到目的,世间便不会再有那些病入膏肓,那些无谓蹉跎。 他不敢用爱坦诚,更不敢以吻起誓。 他早就听见了这段相逢倒计时的声音,只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 两人隔着这样一段距离,遥遥对视,像是在判断这一次相逢真的是久别重逢,还是仅仅又是梦里一次不怀好意的吉光片羽。 恰恰不是离别本身,而是这些约定,在分开时总会一遍一遍刺痛人心。 世间有没有一种爱情的诞生,是向死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