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无法记住的生活

我了解关于分娩的一切，至少我是这么以为的。当然，事实上那时候我一无所知，现在也同样如此。我只知道，除了正在分娩的女人，没有人能了解分娩。就像所有巨大的痛苦，就像每一次状态的剧变，只有身处其中才能理解。分娩，无法被预计，也无法被记住。

在《女人的事》中读到这段话时，我突然感到释然。

长辈在生育这件事上的不告知常常为年轻一代女性所诟病。“生个孩子就好了”、“再不生就晚了”，对孩子的期望和催促不绝于耳，但具体到生育过程，几乎所有人都语焉不详，即便询问，也只能得到“不太疼”，“还行”，“没休息多久就工作了”之类的只言片语。唯独在不相干的聊天中流露出的讯息（“我现在不敢大声笑了，一笑容易漏尿，是怀孕之后得的”），才得以让人窥见生育的一角。但它依旧像大面积缺失的拼图，始终不得全貌。

得益于意识的觉醒，也得益于互联网信息交流发达，近几年，我们终于渐渐揭开生育的面纱，明白了那并不是一件用“还行”就能简单概括的事。它意味着家庭资产的重新分配，止步不前的职场晋升，毁灭后重组的伴侣关系，意味着整月无休止的流血，无眠的夜，堵奶的痛……

那，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告诉我？

究竟有多少个机会，有多少个瞬间，开车送我上学的时候，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在大扫除结束躺下休息的时候，在吃饭东拉西扯接近尾声的时候……过去整整二十几年，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聊起这些。为什么我至今一无所知？

你明明吃了很多的苦，为什么谈起来好像对一切心满意足？作为血缘上最亲近的人，当你诚恳地邀我加入这场游戏，却从不提及将面临的无数困难，这能不能算作是一种背叛？

生活总是很繁忙，忙到这样模糊的质问和委屈会轻易消散。何况答案似乎也很清晰，有人说，女儿自始至终是被当作别人家的儿媳培养；有人说，曾经被规则压迫的母亲，最终也会内化规则；有人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量，父母是自私的，希望孩子能走上让他们有面子的路。没有人能够逃离环境独自生活，这些话当然是对的。但我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

直到我读到这本书。

就像所有巨大的痛苦，就像每一次状态的剧变，只有身处其中才能理解。分娩，无法被预计，也无法被记住。

拼图最后一块终于归位。

我的一无所知和你的隐瞒，父权、社会规则、成见、习俗、繁殖欲，这些都是理由。但不是出于模糊的恶意，不是因为曾经不见天日，所以乐于将至亲推入深渊。只是人的记忆如此脆弱，五个月前流泪的理由我已经忘记，数十年漫长的生活可以抹平哪怕更深的一切。

在《万历十五年》的书评区，曾经看到一位已经当了妈妈的豆友写下这样一段话：

就如小时候，家长骗我们，以及我们现在骗小孩的一样：你好好努力，考上高中就轻松了。考上高中后：你好好努力，考上大学就轻松了。大学之后，工作996、得福报，然后再寄希望于下一代：你好好努力，多久多久之后就轻松了…

代代艰辛似无穷已。但在我们说以后就轻松的时候，其实应该是真的希望那时是可以轻松的，但总有欲望驱使让人不得放松。

很久以来困扰我的问题终于有了确切的答案：当妈妈们说“还行”的时候，是真的认为还行；说“上大学以后就好了”，也是真心实意希望一切都会变好。没有刻意欺骗，没有漫不经心，这终于不让我感到怪异，不再违背我一直以来感受到的母女关系的本质——

一份巨大而坚实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