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江户的印刻,明治的新衣——东京之诞生
文/贾葭 转自:经观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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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户到东京,并非为今是而昨非的巨大断裂,其间的连续性不容忽视。若要说东京的性格中有一种有意无意的保守,我想,就是这样一种温柔而固执的克制吧。
我常常在深夜走过日本桥。在幽暗的灯光下,桥头伫立的青铜狮子雕像,目露凶光,但又安静老实地蹲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日新月异的城市。这座脱胎于奈良八幡宫狛犬形象的狮子,脖子下方还有一圈蜷曲的鬃毛,当然是参照了欧洲狮子的形象。日本古代并无狮子,与其他舶来品一样,狮子伴随着佛经从中国来到日本,再从奈良来到东京,又增加了欧洲特色,像一个巨大的隐喻。
这座镇守日本桥的狮子像落成于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彼时日本还沉浸于战胜俄罗斯的喜悦之中,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明治日本的高歌猛进在此时已近尾声。日本桥,这座创始于德川家康之手的“日本第一桥”,历经400多年的19次蜕变,从当时几尺宽的木桥,变成足以通过双向汽车的石造路桥,据说其寿命可达千年。
毫无疑问,这里是整个日本的中心。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设置的“日本国道路元标”就在桥面中央。桥体西北侧,标注了此地到日本各地的里程。最后一代将军德川庆喜题写的“日本桥”三字,镌刻于桥头亲柱之上。江户幕府的开局与终局,于此桥可见一斑。而东京,这座东半球最大都市,其四百年变迁也可在此窥斑见豹。城垣易变,而绿水长流,今天的东京,奠基于德川幕府的江户之上;江户,宛如东京的灵魂,须臾未曾离去。
英国社会科学院院士泰门·斯科里奇(Timon Screech)是知名日本研究专家,其著作《东京前传——德川幕府与江户城》简体中文版不久前出版。作者认为江户早已不见踪影,是“一座只有故事的城市”。江户,只是记忆而已,很少有实物。作者用了一个古老的英国俚语,江户就像“爷爷的斧头”,每代人都会更换其中的一部分,最终那把斧子还是原来的那把吗?
我承认这是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携此疑问,我翻了另一本书。日本法政大学特聘教授、都市史专家阵内秀信的著作,《东京空间人类学——踏查现代东京形成的脉络》。有趣的是,阵内秀信这本写于1985年的著作,早就回答了上述问题。此书系过去四十年“江户东京学”的扛鼎之作,甫一付梓,便荣膺当年的“三得利学艺奖”。该书的繁体中文版于2022年出版。
从江户到东京的转换,不止只是时间的延续或者空间的改造。在明治维新之前,江户既是全国首屈一指的商业城市,也是人身管制及城市管理最严格的“兵城”,一半人口都是广义上将军的卫士。因而在江户学研究中,曾对江户有一个绝妙的比喻:将军的铠甲。
明治维新之后,更名为东京的这座城市,在西风东渐之下,心急火燎地要呈现一个崭新的、文明的形象给外部世界,也急于成为整个日本城市化、近代化的样板。于是历经明治前期的改造,面目焕然一新,成为东方世界中最像西方的城市。如果说江户是将军的铠甲,那么东京就是天皇的新衣。
从铠甲到新衣,不仅仅是城市的形态变化。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试图以我在这个城市的所见所思,和作者的考察相印证,从几个简单的侧面,阐释幕末到大正这段时间,在迈向近代化与城市化的进程中,如何在取舍之间确立了当代东京的基本样貌。东京是一座还在成长的城市,还在自身的嬗变之中。
桨声灯影里的江户
我晚饭后喜欢在永代桥河岸散步,远眺月岛上摩天大厦的密集灯光,倒映在隅田川的粼粼波光之中。永代桥横亘其上,钢梁纵横相接,像极了黄浦江畔外白渡桥。只是外白渡桥下,苏州河注入黄浦江;而我身边的隅田川,则自此流向东京湾。
这座桥有三百年多年历史,第一代永代桥是为庆贺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五十大寿而建。现在的永代桥,系关东大地震之后重建,是日本第一座跨距百米以上的桥,曾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被誉为“帝都之门”或“帝都复兴之门”,曾是日本近代化工业的象征,亦维系一代人对震后重建的期待。我过去以为永代桥是进入东京的第一站,没想到却是对江户的最后一瞥。
永代桥附近深川、新川一带,江户时代是江户人的休闲中心,当时填海造陆还没那么夸张,永代桥东边的富冈八幡宫门口,可以直接看到江户湾海面。畫家喜多川歌麿的名作《深川之雪》,一张图中描绘了27位艺妓在深川酒家饮酒赏雪、寻欢作乐的香艳场景。这幅画因为失踪66年而广为人知。可见彼时,永代桥一带就是江户的娱乐中心。
自永代桥往北沿隅田川北上,依次是清洲桥、两国桥、吾妻桥、言问桥,均系江户时期名胜。不论歌川广重的《东海道五十三次》,还是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隅田川从来就是着墨之处,尤其在享保饥荒(1732)之后,每年举行的隅田川花火大会,更是江户人心心念念的盛大节日。
河岸两侧,是诸多大名屋敷的仓库,从日本各地而来的运货船只,在河面上穿梭往复。苦力工人自船中卸下各种货物,斜靠在桥两侧的栏杆上,惬意地抽着烟斗。夕阳下,身穿深色和服的游女,提着手袋、迈着轻盈而紧张的碎步,行色匆匆地走过,最后钻进各式门帘中消失不见。河川边上的酒家,传出各种放肆的笑声。这里是下町,全日本最快乐的地方。
然而就在一河之隔的城里,各个街道却在此时关上町门。很难想象,在一个吃喝玩乐的不夜城,居然有宵禁。对的,江户有两个,一个是将军的江户,那里住着各种被称为“大人”的人,他们是幕府的各级官员,在普通人不得入内的深宅大院之中,掌控着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家的政权。同时代英文词典里,将军甚至被译为“日本国王”,远在京都的天皇,几乎无人知晓。
河川那侧的江户,就是将军的铠甲。因为参勤交代制度,江户有一半人都是武家人及其眷属,其首要职责是保护将军。如前所述,他们不仅统治日本,当然也统治江户。在这个意义上,江户是一个纯粹的消费城市,江户没有任何生产。江户盛产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以及惨无人道的政治悲剧。
而另一个江户,前述的下町,居住着服务于政权的那些苦命人。易言之,他们就是为那个“将军的江户”。
曾有朋友戏言:“夜幕降临后的长沙,一半人在给另一半人洗脚”。江户也是如此。或者说,与满清时北京城类似。江户在江户时代中期超越大阪成为日本经济中心,其实完全归功于将军及其从属奢靡无度的消费,也令这个城市迅速成为1800年代全球唯一一个人口过百万的都市。日本各藩稍微富裕点的武家人,将子弟送到江户的藩邸历练,大概是可以炫耀三代。
江户成为首屈一指的东方大城,也有赖于江户密密麻麻的河道及大大小小的桥。如果说,墙是为了阻隔,那么桥就是为了连通。江户的桥,如果不和威尼斯和苏州相比,世界上其他大城市大概无出其右。有这么多桥,江户,不再是像中国历史或者日本历史上那种需要城墙来防卫的城市,而是成为日本的水都,人们以舟楫为车马。
这一思维模式一直到幕末仍是如此。当年德川庆喜在京都败北之后,乘军舰回到江户湾,再换小船进城。这些海路和河道已历经二百多年航行,毫无认知上的困难。至今,德川家康当年为品川到隅田川航线修建的石川岛灯塔,仍旧伫立于月岛的河岸。
虽是水都,但从1601年到庆喜谢幕的1868年,267年间,焚毁全城的火灾有49次,而其余大大小小的火灾有1800多次。由于地震太过频繁,房屋均为木造,故而水都江户是一座易燃城市,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也许,前人认为江户只有故事和记忆,大概与此有关。
富士山下
来过东京的人都知道,东京地势颇为复杂,坡道上上下下,这个坂那个坂,桥梁遍地都是。而且所有干道,尤其是江户时代就存在的干道,都建在山脊之上。这是因为江户时代大名屋敷通常都于高地修建,主要基于安保考量。
那些错落有致的日式庭院,几乎都建在武藏野台地之上,这里的主人可以俯视整个下町夜晚的光怪陆离。而白天,他们可以越过下町连成一片的黑色屋顶,看到远处闪闪发光的江户湾海面。如果天气好,则可以远眺白雪皑皑的富士山。这些地方被称为“山手”——几条丘陵宛如大蛇般盘踞在隅田川左侧的山手地区,极像伸开的一只手。
把江户范围内的主干道连接起来,不仅得到一张交通干道图,同时也窥到将军的权力脉络。因为亲藩大名、谱代大名、外样大名被赐予的屋敷封地,正是按照与将军的关系远近而划定。大名屋敷不仅是各藩驻江户办事处,也是将军遥控各藩的指挥所。山手上的江户,是一座依照权力等级构建的城市:将军把自己的城池建在麴町台地(今日之皇居);加贺藩大屋敷则在本乡台(今东京大学本乡校区);熊本藩、肥后藩屋敷在目白台,等等不胜枚举。
江户时代形成的台地住民高人一等的观念似乎流传至今。如今东京各个台地,即被称作“坂”或者“台”的地方,依然是东京最佳亦最贵的置业地点。东京人买房时,手上都有一张地震等级与水位的对比图。神奇的是,从这些台地的排水效率及抗震级别看,的确远超其他区块。可见风水一说自有其道理,贵有贵的原因。东京买房,户型图上会标注“山景”,不消说,那是可以看到富士山的高级住宅。有标“塔景房”的,这时要留个心眼,问一问是哪一座塔。
说回将军。江户城天守阁是整个城市的至高点,1657年明历大火之后,江户的视觉中心却移到100多公里之外的富士山。江户时期的浮世绘中,富士山普遍被作为江户的远景,似乎富士山是这座城市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与将军对江户定位有关。江户,用富士山这一远离城市的视觉中心,代替了人们对京都御所和比睿山的崇拜。
不同于日本旧京奈良与京都那种陆农耕国家应对五服秩序的平面布局(即长安与洛阳式布局)伟大的将军将目光投向一直以来具备神秘信仰意义的富士山,以富士山与江户湾的延长线为江户的基准线。把江户变成一座具备高度意义的城市,一座使得居住在此的人需要时时遥望天际的城市。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伟大创举。
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之《江户日本桥》画中,远处冒尖的正是白雪覆盖的富士山,辨识度极高,中景为将军的江户城天守阁,近景是日本桥水中的运粮船和码头苦力。极为简单的构图,一语道破了江户的格局与秩序。有个冷知识,尽管江户时代出版了汗牛充栋般的浮世绘,却从未有一张把将军的城池画清晰。正如今日某些地图软件不能识别特定地区。当然,这是统治者的特权。
我想说的是,江户是一座由无数河川、丘陵、沟壑、建筑构成的立体城市,她并非像巴黎或者长安、北京、京都那般,有事先严密的平面规划,而是一座因着山形水势、因地制宜的城市,有着自己的空间逻辑与自发秩序。这种对城市空间的理解,只有身在其中才足以领会。
举个例子,江户长期以来被京都公家视作毫无特色的蛮荒之地。幕末时代嫁给第十四代将军德川家茂的和宫亲子内亲王(俗称公主),听说皇室要将自己嫁去关东,第一反应是这地方没什么吃的,怕是要饿死;第二反应是没文化,俗气。此时是1862年,距离天皇被迫东幸,只余不到八年的时间。
食洋而化
1868年9月3日,16岁的明治天皇发布《车驾东幸诏》。半个月后,一行人来到江户,宣布改江户为东京,移封德川家至骏府,以原江户城为皇城。迄今虽无任何法律确认,但东京毫无疑问是日本首都。历经维新战乱,东京人口流失一半,据信有35万以上武家人离开。
明治天皇眼前的东京,比十年前的江户更为凋敝,但摊在他面前的也并非一张白纸可以任意涂抹。萨长体制下的新政权,把学习西方、跻身于文明国家作为首要目标,各种政治体制改革自不必说。眼下要紧的是,如何“去江户化”,“去德川化”。如同周公宅京洛阳,“除旧”当然重要,“布新”亦同等重要。
废藩置县后,东京各处大名屋敷均收归国有。此前,江户的用地性质分两种,武家地与町人地,前者不可买卖。收归国有后,大部分用作明治新国家的政权机关、教育机构及公共空间用地。今天,在东京城内尚能见到诸多庭园,如细川肥后庭园、浜町公园、六义园、后乐园等,均系大名屋敷改造而来。
又如东大本乡校区,系加贺藩屋敷,改为大学用地。然则在后续改造中,却陆续融入西方近代建筑与空间元素。走进本乡校区正门(赤门左侧),迎面即为宽阔的林荫大道,两排高楼面对大道左右布局,视线远处中央则是安田讲堂的塔楼。不论是林荫道、对称的高楼、塔楼以及喷水广场,都是巴黎、伦敦的城市建筑特征。
学习院大学亦如此,明治到大正期间成立的国立大学,进主校门几乎都是塔楼居中、楼前设广场的这种西洋对称布局。日本传统庭园并不刻意注重对称,但这种西式改造只局限于土地境内,不破坏原本的街道景观,因为建筑群原来就是有围墙或栅栏的大名院落。易言之,对大名旧有房屋的改造,不涉及市民空间。这与北京自成一体的大院文化颇有类似之处,大院北京与胡同北京也是两个北京。
作为近代工业革命标志之一,火车当然要进入东京,甚至车站就设在皇城一箭之地。新政权的官员上班改乘马车,这大约是岩仓考察团从英国学来的最无用的维新手段,但必须拓宽马路和桥梁。因而“水都”东京逐渐向“陆都”转变。日俄战争前夕,日本人造出本国第一台汽车,江户时代的五大道转型为国道,原来的木造桥梁几乎全部改为钢造新桥。
至于东京的水道与河岸,在景观上建立区域内的视觉中心,如将车站设置于河岸等方式。两国、饭田町、新桥等新建车站,代替原来的河岸茶屋与商店,成为新的人流量巨大的场所。出身工匠的清水喜助,设计建造了第一国立银行大楼,这是日本第一座和洋一体的建筑,屹立于海运桥桥头。
日本从来没有罗马那样的广场概念,德川幕府的布告往往贴在日本桥、江户桥桥头,行刑也在此地。桥头空地略相当于西洋政治意义上之广场。被誉为近代日本资本主义之父的涩泽荣一,将自家豪宅建于第一国立银行大楼后侧,威尼斯哥德式建筑的拱形线条,倒映于日本桥川的水波之上,相当惊艳。
此外,在江户时代水路交通转运站的万世桥桥头,除了模仿巴黎建造弧形站前广场,且于广场中央树起“军神”广濑武夫的塑像,加上背景为红砖建造的万世桥车站,如置身欧洲城市。当各个桥头被圆顶红砖的西洋建筑占领时,文明开化的成果尽收眼底。
留英归国的辰野金吾,以比利时央行大楼为摹本,设计了日本银行本馆,开始探索日本人心目中的西洋建筑,东京站亦是其杰作。类似的建筑师很多,兹不赘述。与上海、香港、青岛等地的西洋建筑相比,东京最大程度地保留建筑细节上的日本特色(比如使用日本的破风样式、纹章及图案),以及建筑师对工程的主导权。这些都令东京的西洋建筑呈现出不一样的面目。
日本过去的塔,多是寺院的五重塔或三重塔,几乎没有欧洲意义上的塔楼。欧洲的教堂塔楼或塔型建筑,往往寻求人间与天国之间的最短距离。而日本的神明却大都隐居于寻常巷陌,无需通过人为制造的高度接近之。近代化转型时,东京并未发展出追求城市高度的倾向。这也因为江户时代的富士山,一直是这座城市向上、向远的视觉中心,这当然是江户留给东京的一大遗产。
直到1958年东京塔落成,东京的天际线才大幅改变。夜晚在无缝大落地窗前欣赏东京塔的迷人身姿,才是当代东京的城市审美趣味之一。很多人曾疑惑于为什么东京没有摩天大厦,地震当然是因素之一,但东京,从来就没有向上成长的蓬勃野心。
说到底,江户留给东京的底子是一座山水园林城市,明治帝国改造东京之时,最大限度尊重了江户自然和谐的城市演进逻辑,并未大刀阔斧地大拆大建。或者可以说,明治到大正的近代化进程中,并未破坏一个旧世界,而是在旧世界的轮廓里,描绘了一个新世界。阵内秀信提及明治日本的西洋建筑时,不无得意地说:和上海、香港不同的是,东京这个城市并未被西洋真正占领过。
从江户到东京,并非为今是而昨非的巨大断裂,其间的不容忽视连续性,也并非轻描淡写的几句轻薄话足以概括。东京后来经历关东大地震、美军轰炸等,事后也都成为城市空间逻辑重新调整的时机,但大体遵循了明治到大正期间奠定的方向,不刻意求新求奇。若要说东京的性格中有一种有意无意的保守,我想,就是这样一种温柔而固执的克制吧。
(作者系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