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
《名字》: 有洁癖且“起居像时钟一样准确无误”的婷婷养了只猫,却不愿给猫起名字,因为“起了名字,就要养它一辈子,我保证不了”。得不到名字的猫,正如得不到名分的花姐。婷婷不愿向身体不好的母亲介绍自己的爱人花姐,可见母亲依然接受不了这同性之间的爱情。 同为女性的婷婷与花姐,自然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于是她们对邻居家的桃子小朋友很是关照。桃子的出生给其母亲秀泽带来了不小的困扰:首先是身材的走样,“鼻子变大了,脸变宽了,变得斑斑点点”;其次是工作上的压力,她“才进公司不到半年就意外怀孕”,领导隐而不发的愤怒让她“自己都觉得惭愧”;再次是生活上的挑战,不会做饭的秀泽全靠婆婆帮衬。 也许是产后抑郁,也许是婆媳矛盾,也许是老公程晖的冷语,又抑或是她其实根本没有做好要生养孩子、当一名母亲的准备,“秀泽变得暴躁,常常摔东西、骂人”,而每当父母吵架时,桃子小朋友总会抱着玩具猴去敲婷婷家的门,婷婷和花姐会陪着她做游戏、看动画片,补充父母角色该给的温情。桃子也不愿意给她最爱的玩具猴起名字,因为“有了名字,就要永远照顾它”。 在现代社会,名字是一个人社会身份得以确立的标志,也是朋友、恋人间情感联系的桥梁,名字里有太多羁绊。在《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中,名字是甜蜜情愫的隐密表达;在《鲁宾逊漂流记》中,野人星期五获得名字象征着他获得了工业社会文明人的身份;在《千与千寻》中,忘记自己的名字意味着放弃最初的梦想、被油腻的社会法则捕获同化、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 《名字》作为小说集的首篇,把快节奏现代社会环境下亲密关系的不稳定性具体而微地呈现了出来:我们不知道宠物能活多久、怕它们有一天会离开自己,于是索性不给其命名,仿佛这样就能在失去的那一天少一些痛苦;我们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否真心爱自己、能爱多久,于是不愿意将其介绍给自己的家人朋友,秘密地谈、秘密地分,仿佛把爱藏起来就不会受到伤害。 《名字》里还有对生育孩子这一社会课题的反思:同性伴侣欲养一孩而不可得,而生育了可爱的桃子小朋友的秀泽,却被生育后的家庭生活折磨得近乎疯狂;人届中年的李思进、爱生夫妇在终于把孩子送去上大学后,却发现生活失去了重心、婚姻失去了激情,于是丈夫李思进最终还是出轨了自己的初中女同学。 《名字》还把人与人之间的猜疑刻画得如此生动:中年夫妻间的不信任、婆媳间的隔膜、物业对租户的欺诈、卖猫人的黑心、孩子与父母的疏离……虽然有这么多的猜疑,但我们还是应该相信些什么,因为正如地震会瞬间带走生命一样,人生本身也是个迟早奔向死亡终点的过程。在死去之前,我们应该勇敢一些、敢于为爱命名,因为“起了名字,它才是你的”。正因为你驯养了玫瑰并为它花费了如许的时间精力,才让玫瑰变得如此珍贵。 《倾听》: 倾听在汉语词汇中是个褒义词,以至我们在倾听他人的同时,常常停留在“哀其不幸”而忘了“怒其不争”。中国人长久地生活在一套规训体系中,以前是“三从四德”“君君臣臣”,现在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打你是为你好”。在家里,免不了因为弄脏了新衣而被父母语言暴力,到学校因为上课说话而被老师体罚,在公司整日备受领导的压榨与PUA,下了班还要排队去做咽拭子……我们永远生活在一套套严密的权力体系中,仿佛只能依靠这铁屋子过活。 其实我们有说“不”的权利:弄脏了衣服我们可以自己洗,那就可以不被父母骂,但是因为懒惰,我们放弃了自己洗的机会;同样地,我们因为懒惰而放弃了自己选专业、选伴侣、选工作的权力,于是权力被不断地让渡、切割,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几亿人的衣食住行竟然长久地被几种颜色的二维码所操控。我们终究活成了他人意志下的提线木偶。 《暴雨内涝》: 失业前的“我”常健身、从不拖延房租,失业后的“我”足不出户、黑白颠倒,交不起房租,哑铃也落满了灰尘。相比之下,公务员身份的女房东靠父母的两套房吃房租、生活从容。原来生活的暴雨终究全部落在了穷人头上。 《雪球》: 从前,虽也是课业压力最大的时候,但我们还有兴趣讨论海子、加缪、第三帝国的兴亡;从前,课间短短的十分钟,也已足够我们飞奔出教学楼买回一包小吃、再到操场踢半场足球;从前,我们一边做课间操,一边激动地在人群中寻找自己心中的那个人,仿佛多看一眼都足以振奋人心;从前,我们可以毫不羞怯地谈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对“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有着自己的看法。 而现在,我们飘散在不同都市的霓虹下,隐入大大小小的车水马龙中,甚至只能借助一连串的搞笑短视频来陪伴午餐晚餐、度过失眠的夜晚。现在,我们开始具体而微地讨论起职称、贷款和理财,早已分不清民国是1912年还是1921年,也不再能整段背诵滕王阁序和过秦论……也许这就是我们不能再相见的原因,不是不再爱恋思念,只是我们都变成了少年时所痛恶鄙夷的、背弃了理想的叛徒和小人。 “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眼泪,以沉默。”——拜伦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北岛 《门外》: 中年、丧偶、孩子青春期,当这样几个特征在一个人身上重合时,也许就表明他已被挡在了激情之爱的门外。中年人在择偶时往往顾虑重重:考虑孩子,顾计财产,盘算工作…… 这既是中年人心智更加成熟的表现,也是饱含激情的爱恋不会再来的原因。速度与激情,总是此增彼减、不可双全。当我们都已年届中年,与其在时间的门外对着已逝的青春哀叹岁月的不再,不如站直身来,体面地挥手告别。 《无处可往》: 现代都市文明世界里的农村野狗无处可去,象征着在农村野湖意外失去孩子的父亲。背井离乡、逃遁于城市,却也依然无法摆脱对孩子的思念。 《张口结舌》: 父亲早年辞职下海做生意失利,成为无业游民,以整日饮酒和偶尔赌博度日。母亲与他离婚后,他搬去与独居的奶奶同住,充当保姆的角色。与不用照顾奶奶的姑姑、二叔相比,父亲已经付出了很多,已然是个孝子了,但“我”却认为父亲做得还不够好。 其实人活在这世上本就不易,深情不及久伴,一直在你身边的人才最爱你。因着这份爱,就让我们原谅他们身上诸多缺点吧。原谅,也是一种爱的表达方式。 《星期六》: 再亲密的关系也都需要划定边界,“科学的、合理的照顾才是病人最需要的,而不是亲人无穷无尽的奉献。” “首先我们应该善良,其次我们应该诚实,最重要的,是我们永远不要相互遗忘。”——《卡拉马佐夫兄弟》 《娃娃》: 时常争吵且忙碌于事业的父母、内心敏感且缺少朋友的自己。父母有父母的中年危机,自己有自己孤独迷茫的青春期。不过还好,至少有些物什可以陪着自己,那可以是一只玩具娃娃、一部言情美剧、一本文学杂志。成长的路上,一直有你,总会有你。真好。 《有人跳舞》: 母亲与失业闲居多年的父亲离婚后,与她的广场舞伴结了婚。为此,“我”在长大后依然讨厌在小区公共花园中跳舞的大妈们,屡屡打电话投诉。后来带头跳广场舞的大妈突然去世了,独居且无儿无女,走了也没人知道。自此,“我”开始转变观念。 也许对很多中老年人来说,跳广场舞是他们仅有的娱乐方式,这与年轻人通过弹钢琴来排遣情绪没什么不同。于是“我”祝福再婚的母亲,也更加努力地挣钱接济困窘的父亲。“我”对他们变得更加温柔,对有情众生更加悲悯。 《好男孩》: 人们对于道德正确的过度追求,不过也是内心贪欲的一种表现。应该包容他人的小错小非,何必站在道德制高点,将别人赶尽杀绝。 《前夜》: 与书中其它故事差异最大、最能展现作者创作动机的一篇,就是这最后一篇。作家是一群总结社会经验、展望人类未来的一群人,他们就是《前夜》中率先觉醒的机器人,不过这些机器人总是不免被侮辱损害。然而他们依然将记忆与经验代代传承下来,有朝一日他们会推动这社会发生变革。 和这本书的作者一样,我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所以我鼓足耐心,合上书页,决定坚挺着走过改变发生前的、一个又一个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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