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格奎斯特:驶入黑夜的滚滚列车
二十世纪的作家们总深陷于这样的折磨:他们预知到即将来临的黑暗,那滚滚列车的轰鸣已近在咫尺,而身后则是无法提供慰藉的神灵。神的无力与人的堕落,其结果便是坠入浓重的虚无主义。
瑞典作家帕尔·拉格奎斯特自然也不例外。这位中文世界已近乎销声匿迹的作家,以其“灵感的广袤与天才的力量”夺得1951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委员会的颁奖词一如既往的含糊与笼统:由于他在作品中为人类面临的永恒的疑难寻求解答所表现出的艺术活力和真正独立的见解。

何谓永恒疑难?那大概也许有可能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何谓独立见解?那估计间或差不多是为我们找了一个意义。翻开拉格奎斯特的作品,我们试图寻找一个答案,一个解,然而跟随他笔下充斥着虚无主义的角色们摸索前行,却发现海洋的尽头还是无尽的海,黑夜的终点还是永恒的夜。
我们可以看到侏儒是如何挣扎的,他是拉氏笔下人类恶的集中体现,他凶狠、狡诈、嗜血、恶毒,是个最卑劣的偷窥狂与告密者,他用畸形的眼光审视着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他清楚他明白他确信自己会永恒、侏儒这个种族会永恒,因为那些王公贵族,不能没有侏儒。
侏儒是拉氏笔下最非同凡响的角色,因为他没有陷入那存在的虚无中,他摸索出了自己的哲学,编写出了自己的谱系,他宣称自己的种族是最古老的种族。他把极端的自卑转化为自负,把疯狂的恶行抬升为荣誉,他清楚自己的存在——作为权贵的匕首和斗篷,并贯彻始终,他的原型无疑是为波吉亚公爵献计的马基雅维利,而在二十世纪,他对应着为希特勒摇旗呐喊的戈培尔博士。
难道只有恶人才能找到自己的意义?寻着拉氏的笔迹,我们会看到他塑造的下一个典型:大盗巴拉巴。那个替耶稣而活的强盗,他为牺牲所束缚了自由,以往的他弑父、强奸、抢劫,无恶不作。但在耶稣替他而死后,“阴影”追逐上了他,束缚住了他的手脚。他追寻着、探求着、质问着神灵为什么?经历无数跌跌蹒蹒,终于在死亡那刻选择皈依。
这样一个故事,在许多读者眼中是不属于二十世纪的宗教小说,但它阐述的正是二十世纪人的困境:神的无力和人的堕落。巴拉巴那句“我不信神,但我想信。”正是对其虚无主义的精炼表达。
巴拉巴逃离了本该到来的死亡,却终其一生陷入存在的迷惘中,直到返回十字架,在死刑中赎清罪孽,方才重归安宁。神是无力的,耶稣的牺牲反倒使巴拉巴的余生失去了意义;而人的堕落与罪孽,又岂是几句饶恕的话语就能赎清,他必须自己走上十字架,而非由所谓的人子替代,他必须自己赎清自己的罪孽,而非由所谓的上帝宽解。
在拉氏后期的小说中,他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又一个“堕落者”的皈依之旅,这些拘泥于人性的堕落者,寻求着神迹的解答,可神给不了他们答案,神是如此无力,甚至不能在爱情面前夺回自己的信徒。因而他们只能追寻,只能探求,只能质问,只能在旅程的继续中填补自己的意义。拉氏并非想书写《你往何处去》那样的宣教书,他质疑信仰、质疑命运、质疑神灵,他清晰而明白的指出,人的堕落与虚无,神灵负有不可逃避的责任,而在那些人性具现(爱欲、自尊、母性、嫉妒等等)面前,神灵是如此脆弱和无能。
最终的最终,他给了我们一个和颁奖词一样模糊不清的回答,一些我们听过无数次的大白话:存在本身就是答案;旅途本身就是意义;我们从前、现在、以后永远都在路上。
(好吧,去他*的!我们一无所得,只在阅读文字的餍足中消磨了些许时间,就像我们往常一样。)
但他的小说,那些隽永、静逸、简洁的词句,正描绘着那驶入黑暗的滚滚列车,那列车是如此陌生、如此奇异、如此模糊,它径直地冲向前方的黑夜中,就像我们径直地走向未曾抵达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