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贵公子的梦与拿云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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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文学史上曾出现过无数声名卓萦的诗人,而号称诗鬼的李贺无疑是其中及其特殊的一个。斯人以极短的人生留下了二百余首风格迥异的诗,在我们的脑海中映现了一个鲜明的形象。他少不更事,生平至为简单,难以形成完整的思想体系,也难有积极的功业建树。但是世俗意义的价值的缺乏反而让他的感情得以沉酿,产生了尤其醇浓的意味。以下我将首先概括李贺的身世生平,并由此分析他诗歌的思想情感,最后以《致酒行》一诗为例分析其诗歌的文学技巧。
第一节:李贺的身世生平
李贺,字长吉,出生于福昌昌谷,十八岁离乡前往东都洛阳求仕,后去长安当奉礼郎,辞官后一年前往潞州依张彻寄食,两年后在家乡病逝,年仅二十八岁。在洛阳期间,李贺得到韩愈赏识,两个年岁不同身份不同的人在异乡窥见了对方身上与自己相同的好奇背俗的怪癖,很快便成为往年之交。昌黎在当时声望日隆,得到了他的赏识和举荐,李贺喜不自胜,对自己以后的仕途充满信心。在《高轩过》中,他写道:“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而彼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以后的零落栖迟。踌躇满志的李贺来到从洛阳来到长安参加科举,但举场内有不少人都怀着世俗的偏见,硬说李贺父名“晋肃”中的“晋”字与进士第“进”同音,认为李贺应该避讳,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虽然韩愈专门写了《讳辨》一文为诗人辩驳,但最终李贺还是被剥夺了应试资格。在此事之前,弱质敏感的李贺要么在母亲和长姊的爱护下成长,要么就是在长者先贤韩愈的赏识下得意于春风,完全是受到保护的状态。此事之后,他内心中的不安与偏执完全暴露了出来并贯彻了一生。从“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到“入乡诚可重,无印自堪悲”,李贺在名讳事件中所遭受的蹂躏与伤害,可见一斑。求仕失败的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乡,但命运不会总是屈折一个人,转年朝廷便征召他去长安担任奉礼郎一职。奉礼郎虽官阶低,但仍给李贺带来了不小的信心,“扫断马蹄痕,衙回自闭门”说得便是他任职后自负而不见客人的真实写照,这也为他以后辞官埋下伏笔。离开了家人的庇护,失去了长者的推举,自矜且敏感的李贺在任职期间并不自在,反而因为礼数不周得罪了很多人,三年后他不堪心中积郁和身伤病痛,又踏上了返乡的归途。然而家中日见困乏迫蹙,已不容他赋闲安居,为生计所迫的李贺只能投奔同属韩门的张彻。但李贺的气血衰竭久成痼疾,身处困境的他又渴望增加生命的密度、寻求生活的刺激,逐渐有了酗酒的倾向,这无异于一口口啜干生命的醴泉。大约是受脆弱生命的驱使,李贺漂泊三年毅然返乡,在家人的陪伴下去世。据杜牧所载,李贺临终前看到天帝派专使召他去天上,为新落成的白玉楼作记。命终前谵妄和心神迷乱中产生的直觉交织出了这样一场梦幻,也算是了却了长吉的平生心愿。
李贺的先祖是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大郑王李亮,但传至中唐,这层“唐诸王孙”的身份已经无法带来实际的利益了。李贺之父李晋肃还能蒙荫受官,曾在巴蜀为官,但奈何早逝,并没有给成年的长吉带来承袭的荫福。而对于李贺来说,皇亲国戚的身份对他来说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诅咒:现实的枯凉与与他所无法自拔的贵公子的梦产生了巨大的矛盾,摧折了李贺一生之久。在两京游历期间,他不知参加过多少达官显贵的游聚宴玩,看惯了荣华富贵。这些“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帷绣幕围香风”的佳肴美酒,这些“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的丝竹歌舞深深吸引着李贺,但筵席的主角从来不是他。他永远只是那个科举不能,只能四处投谒逢迎的贫寒士子。但他无时无刻不以唐诸王孙的身份自矜,“蛾鬟醉眼拜诸宗,为谒王孙请曹植”一句暗示他认为自己像曹植一样既有王孙身份又有凌人之才。他穷尽一生都无法使自己的内心接受贵公子的梦难以实现,建功立业、享受荣华富贵、从而与王孙身份相吻合的志向在昌谷与两京的千里风尘之中逸散,但在诗人内心中一直没有凋零。贵公子的梦既贯穿了他的一生,也概括了他的一生,更诅咒了他的一生。
第二节:贺诗之思想情感
贵公子的梦不仅是李贺生平的概括,也是贺诗主要思想情感的概括。这些梦的内容是他注入诗中的各种欲望,而梦的难以实现则是贺诗中千情万绪的最终落脚点。这些以欲望和欲望难以实现的懑郁交织成了李贺诗中的主要情感,概括来讲主要由以下四类:求仕不能、求贵不能、求命不能、求爱不能。求仕不能是贺诗最重要的主题之一,也是李贺生平最主要的悲剧。在名讳事件之前,他大多数时候都秉持着一般儒家士子的豪情壮志,他的组诗马诗系列整体传达的就是征战沙场的豪情壮志,在得韩愈赏识之时,这种情感达到顶峰。但名讳事件浇灭了他的志向,从此便几乎没有再奋起过。在写下“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时,他可曾想过,在他后半生中会无数次在这样的梦中醒来,并为沉重的现实长太息以掩涕兮?求贵不能,则是他在两京见到显贵的豪奢之后,联想到自己虽有皇室宗亲的身份但却困踬阨塞所产生的情感。他想象自己“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但现实却如“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般衰瑟萧索。他辞去奉礼郎的职务回乡后,却仍要为五斗米折腰,寄身张彻之所。面对现实与理想的格格不入,能让他聊作安慰的只有解忧之杜康,于是在“琉璃钟,琥珀浓”的醪糟香醉中,他一步步走向死亡。再说求命不能,从小体弱多病的李贺在他人享受青春美好之时就已经在体验衰老的灭亡感,他的诗也由此萦绕着死亡与病态。“咽咽学楚辞,病骨伤幽素”,“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等无不是他对自己身体每况愈下的悲叹。时刻面临死亡的长吉多么渴望长生,但也只能“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感慨自己怎么可能有像南山一样长久的寿命呢?最后长吉的诗中也传达出求爱不能的思想,他形容自己的相貌是“巨鼻宜山褐,庞眉入苦吟”,这样一幅样貌难免是他自卑自怜。据相关学者考证,李贺大概率没有妻室,只能羡慕湘夫人和湘君之间“离鸾别凤烟梧中,巫云蜀雨遥相通”的爱情。他痴迷于描写女性的香艳——“团鬓分珠窠,浓眉笼小唇”“春风烂漫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等等——并依此来满足自己内心的空虚与寂寞。
李贺的诗中充满了困病与愁忧,有学者据此所称其缺少坚强而充实的人格力量,真的如此吗?杜牧在李贺集序中如此评价他的诗:“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和者,生机也;格者,气节也;勇者,骁悍也。身临死亡的李贺仍咽咽学诗,为搜集诗兴晨出而晚归,如果他没有坚毅的人格力量,又是什么驱使着他如此“寻章摘句老雕虫”呢?越是接近死亡,就越能体味到生活的不易,由此展现出来的意兴虽然哀婉,何尝不更显生机呢?在现实的身体障碍下表现出的对诗歌的献身,何尝逊于拼战沙场之骁悍呢?“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作呜呃?”,这才是李贺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但是,贺诗之和、贺诗之格、贺诗之勇,如此这般,也无法阻止李贺的生命像陨石一般不可避免地堕向地面。这个世界给予诗人的报偿真是太刻薄了,他罄竭自己所有精力为世间奉献了数百首光彩夺目的作品,自己吞咽的却是一枚愁痛惨淡的苦果。
第三节:以《致酒行》为例分析贺诗之文学技巧
在李贺的数百首作品中我最欣赏的便是最能体现其坚毅精神的《致酒行》,下面我将赏析这首诗,并以此为例来分析贺诗的文学技巧。《致酒行》原诗如下: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这首诗写于他来到长安后,因为名讳事件不能参加科举考试,因而不得不回乡的时候。而这首诗记录了他对上述事端最早的反应。清人黄周星指出,此诗是一首“干禄不得之作”“惟其天荒地老,所以有招不得之迷魂也”。就此歌行的内容来说,诗歌描写了他在长安的友人为他设宴送别并安慰诗人,诗人予以答复的场景。寻此诗脉络,大致可分为三个层次:前两句说明背景和现场,诗人现在不能参加科举进入仕途因此失魂落魄地喝酒,为送别他回乡而设宴的友人高举酒杯祝他长寿。第三至八句是筵席主人劝勉诗人的话——当年的主父偃去到帝京多年没有出路,家人盼望他回乡折断柳树寄托心意,最终他被汉武帝赏识得以重用;马周刚去新丰时根本无人认识,他直接上书皇帝,也被皇帝委任官职。主人的劝慰语重心长,旨在说明历朝的经国美才不免常处逆境,但“天生我材必有用”,李贺同样会有出头之日。毛先舒曾评论道:“主父、宾王(马周字宾王)作两层叙,本俱引证,更作宾主详略,谁谓长吉不深于长篇之法耶?”。连着两个用典的举例,主父例委婉传达观点,宾王例对观点复加论证,交相呼应,极具说服力。第九至末句写出了诗人在听到主人的劝慰后答复的话——我渴望建功立业的迷魂难以实现,但终究会有一天我的仕途会像鸡鸣后的天空一样广阔明亮,我拿云的志向不能在自怨自艾中消散。末尾两句直陈胸襟,突破了现实为他设置的天然障碍,翻越了人们在面对崎岖坎坷时一般呈现出的恐惧与怯懦,仍人倍感鼓舞。刘辰翁评价到:“末转慷慨,令人起舞”,莫不如是。李贺内心中的显豁与挚直,在这首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首诗不仅在思想感情上体现出深埋在李贺心中的坚强勇毅,在文学技巧上也极富长吉的个人特色,下面我将以此诗为例分析贺诗的文学技巧。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两句体现出他诗歌的第一个文学特点,就是笔补。李贺在《高轩过》一诗中写道“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这里的笔补,就是指将现实中难以实现的欲望在诗中予以补齐。笔补在贺诗中广泛存在,如李贺受累病摧折,呈现出早衰的症状,头发白且稀疏,“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就是真实情况的写照。于是他便笔补霜鬓之忧,养成了描摹女性秀发的癖好,“密发虚鬟飞,腻颊凝花匀”“晓钗催鬓语南风,抽帆归来一日功”等等不胜枚举,更有甚者长吉直接写了一首《美人梳头歌》来作为他笔补的表达。而对于自己天生命数残缺,或将早逝,他便极其渴望长寿,此句中主人不祝诗人早日经国济世,而在他壮年时就祝福长寿,就是一种笔补的表达。其实从这种笔补的表达也能看出诗人的的开豁,正因为他写下了自身的遗憾与缺陷,才更能说明他能够直面应对。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两句,暗暗体现出诗人在选择典故和意象时的不同寻常。李贺被称为诗鬼,就是因为他的诗中经常出现神鬼志怪,这一方面与他一身病骨所造成的不和谐人格的外化和投射,另一方面是他绚烂之幻想的体现。这种对于怪奇幽戾之事物的倾向,造就了异常浓厚的感伤氛围,使其诗歌呈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病态美。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诗句有“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桂叶刷风桂垂子,青狸哭血寒狐死”等等。对于这种奇离的意向典故,有的学者认为是诗人将想象融于现实,自然而然的情感抒发,也有学者认为是李贺刻意琢磨雕锼,从而满足寻求精神上的刺激、发泄心中郁结。其实两者并不冲突,内在上是作者自然而然地抒发,形式上是诗人有意识地缀染雕琢,二者是有机统一的。本句诗并没有直接涉及鬼神,但却也体显出诗人异于寻常的意向选择。在历史上,主父偃虽然辅佐汉武帝颁行推恩令,于国家功勋卓著,但后世人们对他的评价并不高,原因在于其性格偏激而乖戾。在他成名之前,他对自己人生的认知是“大丈夫生不九鼎食,死即九鼎烹矣”,不能做最大的功臣用九鼎吃饭,也要做最大的罪人以九鼎处汤刑。在成名后,他特立独行,几乎与所有人结下仇怨,最终他因为举报藩王而惹怒汉武帝,被灭族而死,死后没人收尸,只有孔车一人埋葬了他。他的人生经历,与他对自己人生的认识完美对应上,但这样善始而非善终,因过于跋扈而死的结局实所令人不齿,以至于后世几乎无人引用他的典故。李贺这里对于主父偃的隐隐欣赏之情,与大多数儒家士子的观念背道而驰,是他自己独特的审美倾向,同时也展现出他性格中偏执疯狂的一面。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四句体现出了李贺诗歌乐府体的特点,同时又展现出其诗风的死亡感。李长吉歌诗号称“骚之苗裔”,“斫取清光写楚辞,露压烟粉黑离离”等诗颇多,其内容上也对楚辞颇有借鉴,如“九节菖蒲石上死,湘君弹琴迎帝子”等等,但从篇章结构上看,李贺的诗更倾向于乐府诗体制。李贺的诗与同爱乐府体的李白一样不拘泥于固定格式,不受严格韵律裹挟,诗歌自由恣意,字数也并不对称。“吾闻”一句就与上下诗句字数不同,且全篇不走律诗路数,《致酒行》之“行”字也是乐府歌行体的体现。而本诗的死亡感,便来自于“天荒地老”一词,这个成语的起源正是这首诗。在此之前,天地被认为是不会改变的永恒存在,《易经》中所言之“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说得正是这个道理,但李贺却凭借自己的丰富的想象和情感赋予天地以生死之态,写出“天若有情天亦老”“天荒地老无人识”这样惊艳世间的名句,直至今日也为人津津乐道。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作呜呃”四句以工于字词的雕琢展现出诗人豁达乐观的胸襟。李贺作诗一大特点是追求离绝笔墨畦径,酷嗜酸心刺骨之字,文采也由此产生。文采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词与非词的边界寻找陌生而又不至于理解不了的表达,这是李贺惯用的手法,同时这也造成贺诗颇难解读,历代不同观点频出。其练字练词最惊艳的有形容宝剑的“隙月斜明刮露寒,练带平铺吹不起”,描写音乐的“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等等。杜牧评价李贺的诗与离骚的关系是“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能赢得如此高的褒扬,这种对字词的雕琢功不可没。本诗中的“迷魂”,“拿云”等等也都不是常用的表达,凸显出李贺在遣词造句上的精心雕琢,在想象层面上呈现出瑰丽之美。这种美的表达,使我们更能感受诗人从胸腔中喷薄而出的豪情壮志和豁达乐观,为他如松石铁线般深沉瑰奇的人格魅力。
李贺生在那个时代是不幸的,安史之乱的余波仍在蔓延,藩镇割据,时局混乱,走向溃败的唐王朝已经拿不出给李白“翰林待诏”之官职的气魄,只能委屈颇具诗才的李贺作琐屑卑微的奉礼郎。那个“小邑犹藏万家室”的大唐一去不复返,是造成李贺一生郁郁不得志的重要原因。李贺生在那个年代又是幸运的,大唐的包蕴与宽容在那个时代仍有留存,李贺遍于主流审美的奇诗也能被欣赏重视从而留存下来,诗人也可以在诗中“直犯龙颜”,不会以文字狱被追究。两句短诗,包含了李贺的幸与不幸,但对读者而言则都是幸运的,因为这两者合在一起,才造就了李贺这几百首不朽的诗篇,才能使几百年后的我们欣赏如此惊才绝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