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chael Connelly
国内的午夜文库开始成规模的出版侦探小说，我很高兴。虽然许多都译的差强人意，但是聊胜于无。 从小就很喜欢看侦探小说。那时候书源少，只有阿加莎和日本的那些，江户川乱步。每看完总是抬头哦嘴茫然人性之灰暗，仿佛老成一些，对面前的世界愈发感慨起来。
但是那些都偏向本格，纯玩推理。我喜欢变格的。所以我也不是特别喜欢那些推理协会的人群聚会。照他们来看，我这号想必不太纯。我喜的，我想永远都是里面的人。那么多那么多的罪，那么多的困境，铤而走险，危机、冲突、绝望与破裂，悲伤的人。
Michael Connelly的小说看了两部，便已看出模式。侦探小说本来就是类型小说，有模式没关系。只是遗憾，结局要在模式之中，罪犯就要被我猜出来了。从这点说来呢，他呀，Lawrence Block呀，都不及Remond Chandler. Chandler的那个模式是情感模式，不是故事走向上的模式，也不是Block式案件的模式（永远的、有钱人的罪恶）。
讨厌设计。这是个悖论，因为故事大多是设计。那么讨厌设计被看出。
《混凝土里的金发》（终于知道我很爱的那支乐队的名字由来）和《诗人》，看后都很震惊。但后来我想了想，发现都是被罪案本身的残酷程度，及其波及的伦理、人性的暗度、灰度，而惊呆的。
所以智商的、连环、变态杀人犯，是Connelly的偏好。警探生活的细密小节是他当记者多年积累的优势。他是充满当代感的，描摹一群在现行律法体制之内的，面对深渊的执法者，其行动之难。比较起Philip Marlo 和 Marthew Scard这种私家侦探来说，Bochi Harvey简直是困手困脚。要行动成功，他几乎需要更强大的制动能力，镇静镇静再镇静，要合乎规范。
他的隐忍符合现代人的心理状态，现代社会需要秩序井然，无论这秩序是商业的逻辑还是意识形态的逻辑。连一个办公室文员都对他的处境点头称是，理解的不得了。他的承担与闷声做事又符合了我们对男性角色的寄托。
我猜，这使得当代警探很少能像半个世纪之前的独行侠那样个性上出花耍帅（于是这变相刺激出另一群类型人物出来：超人。秩序之内的留给我们，秩序之外的交给非人类来办——司法制度越完苛，社会规范越严密就越期待。我猜美国人对这困扰的更厉害，以至于出现这样多的漫画变形人；同理，日本的也多；并且，这些变形人如果不是外星来的刀枪不入，就必须有钱有势，远远凌驾于律法之上：你动不了他。自从晚清以降，中国的侠隐了以后，没有宗教信仰，愈来愈注重现世的中国人就不写武侠小说了，又因律法混乱就也不会写侦探小说；转而寄希望于权力，从体制内部找靠山，总是盼清官。一个包拯拍来拍去……这也有趣，在司法制度内，我们国人发现，什么都没用，抓可以胡抓，判当然也能胡判——只有最后说话那个头头重要，拜托你清廉一些不要被买通。想想真可怜。连想象力和寄托都可怜）。于是作者们就在案件的复杂程度上加料。
但Connelly做的扎实稳健。意思是，即便模式被我们猜破，这一趟惊险之旅仍给人很多东西。比如，《混凝土里的金发》精彩极了的法庭戏。
两部小说里面，都有对警察，这特定边缘人生活复杂的描述：“当你看向深渊时，深渊也在看你。” 也因此，《诗人》的结局让我有点失望。太机巧了，大人物最后的现形。并且，为什么他总要对被案件折磨得痴迷的警探下手呢？第一位被杀的虐童警察不能解释这个。我本希望，最后那个惊人的环套解在这里的。 在Remond Chandler的《The simple art of murder》里读到一段话很感动，他说：
In everything that can be called art there is a quality of redemption. It may be pure tragedy, if it is high tragedy, and it may be pity and irony, and it may be the raucous laughter of the strong man. But down these mean streets a man must go who is not himself mean, who is neither tarnished nor afraid. The detective in this kind of story must be such a man. He is the hero, he is everything. He must be a complete man and a common man and yet an unusual man.
He must be, to use a rather weathered phrase, a man of honor, by instinct, by inevitability, without thought of it, and certainly without saying it. He must be the best man in his world and a good enough man for any world. I do not care much about his private life; he is neither a eunuch nor a satyr; I think he might seduce a duchess and I am quite sure he would not spoil a virgin; if he is a man of honor in one thing, he is that in all things.
凡是可以称为艺术的东西，其中都有补救赎罪的因素。如果这是高度悲剧的话，则可能是纯粹的悲剧。也可能是怜悯和讽刺，也可能是强人的粗声大笑。但是总得有个人到这些穷街陋巷里去，一个自己并不卑鄙，也无污点或者胆怯的人。这种故事里的侦探必须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英雄，他是一切。他必须是个完全的人，普通的人，但是一个不平常的人。用一句陈词滥调，他必须是个讲声誉的人，凭本能出发，从必然出发，不假思索，更不用说出口了。他必须是他的世界中最优秀的人，对其他世界来说也是够好的。我对他的私生活并不怎么在意，他既不是个阉人，也不是个圣人；我想他可能会诱奸一个公爵夫人，但是我敢说他不会糟蹋一个处女。他只要在某个方面是讲声誉的人，那么在其他所有方面也是个讲声誉的人。 He is a relatively poor man, or he would not be a detective at all. He is a common man or he could not go among common people. He has a sense of character, or he would not know his job. He will take no man’s money dishonestly and no man’s insolence without a due and dispassionate revenge. He is a lonely man and his pride is that you will treat him as a proud man or be very sorry you ever saw him. He talks as the man of his age talks, that is, with rude wit, a lively sense of the grotesque, a disgust for sham, and a contempt for pettiness. The story is his adventure in search of a hidden truth, and it would be no adventure if it did not happen to a man fit for adventure. He has a range of awareness that startles you, but it belongs to him by right, because it belongs to the world he lives in. If there were enough like him, I think the world would be a very safe place to live in, and yet not too dull to be worth living in.
他相对来说是个穷人，否则他就不会当侦探了。他是个普通人，否则他就不可能走到普通人中间去。他爱惜自己的名誉，否则他就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工作。他不会无故受人钱财，也不会受了侮辱而不予应有的报复。他是个孤独的人，他有自尊心，你必须待之以礼，否则下次见到他时就后悔莫及。他说话同他同时代的人一样，那就是出语辛辣诙谐，富有幽默感，厌恶弄虚作假，蔑视卑鄙小气。故事就是这个人寻找隐藏的真相面作的冒险，如果不是发生在这个擅于冒险的人身上，则也不成其为冒险了。他的知识之广令你吃惊，但这是理应属于他的，因为这属于他所生活的世界。
如果有足够的象他那样的人在，我想这个世界就会是一个可以过太平日子的地方，但是又不免过于沉闷单调，不值得在那里过日子了。
（董乐山的译文，供参考。）
很遗憾，我们很少在这个世界里见过这样的男性，见到的多是范柳原、佟振保之流。许许多多怯懦的、机巧的、谙熟规则懂得躲闪的男性。读到Chandler希冀的晦暗世界的保护者，很感慨。我们生存之的世界不再生产这样的男性，自从文学不承载寄托以来，我们的作者也无心凝造这样的人物了。可见，对Chandler来说，今天的世界实在不是一个safe place to live in，所以我们会有之后那些连环的、血腥的案件。相形之下，这样剧烈、千回百转的扭曲变态，岂是Chandler时代的作者能想像到的？
2008 于 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