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翔

无论如何,生活都不过是一串阴影,天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如此热切地拥抱它们,而痛苦地看着他们离去,因为我们也是一团影子。为什么,如果这和更多的事情都是真实的话,当我们站在窗角,突然觉得椅子上的那个小伙子是世间万物中最真实的、最熟悉的时,我们还感到惊讶不已呢——到底是为什么?此刻过后,我们对他一无所知。这就是我们看待万物的方式。
这就是我们的爱的处境。
伍尔夫确实是每次都能带来惊喜的作家。在《雅各的房间》里有一段不起眼的话,平常得和任何一个平庸的作家一样,总结性地加点哲思在里面,或者哲思性地总结人生、点评人物。但这段话却暗含了伍尔夫写作的两大特点:
影化。即将描写对象(人、物、景)拉平并赋予韧性、柔化其棱角和边缘,于是,对象变得延展并且具有水流和影子的特性:连绵、起伏、柔顺,仿佛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始终处于一个片段,一个瞬间。
同时,“一串阴影”和“一团影子”也暗示了个体和群体的关系:其笔下的人、物、景处于平等的个体地位。与大部分作家强调“人”的宏观意义(人的命运)不同,伍尔夫笔下的物、景与人具有同等的权重。从内部参考系来看,这就造成伍尔夫笔下的人(及其所思)微观化的感受。仿佛她在写一些比琐碎都还琐碎的事,比泡沫还短暂的想法;仿佛她笔下的人处于一种次要的地位,写物、写景成了“炫技”的文字功夫。
但伍尔夫的文学目标显然不止于此。“人”一直是文学的中心,是焦点,是山峰。伍尔夫不是让“人”在文本中处于一种次要地位来凸显人的渺小感和短暂,而是正视“人”无法脱离的环境,予以其外部元素恰当(以前被惯常忽视)的地位,在这种新的视野下,重新审视“人”在世界中的位置。如果我们在读伍尔夫时有什么感受的不同,那么,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伍尔夫赋予了人之外的元素不同于其他作家能给予的文本地位,也重新定位了人的文本地位。
伍尔夫文字的跳跃,思绪从一个人跳到另一个人,从一个物品跳到另一个物品,无视时间和距离。缓缓地述说,似乎(意识流)正如她说的:
也许实际上一切都像我的手掌一样平坦。就算是贴切的词汇,用的也是错误的语气。但有种东西总是推动着人们在神秘的洞穴的入口像鹰蛾一样嗡嗡地发颤,总是在赋予雅各·佛兰德斯各种他所不具备的品质——因为尽管他确实坐在那儿和博纳米交谈,他说的话多半都太过乏味了;不知所云——(关于素昧平生的人和议会的事);剩下的大多是猜测。然而我们还是对他产生了共鸣。
我们读伍尔夫时,她的“不知所云”仍旧让我们产生了共鸣。
PS.《雅各的房间》最后一章处理得极妙,重复的文本喻示着神游的思绪空间上的回归,简短描述和“我该拿它们(雅各的鞋子)怎么办?”的问句平衡了前面的长叙,一下去掉了前面的时间失重感。让读者也渐渐回到雅各的房间,再慢慢脱离文本,像极了一次掠过山川湖泊的滑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