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古纳河啊,你流到银河去吧,干旱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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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久没有沉下心来给一本书写读后感了。这本书刚刚翻开头几页,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写,然而现在反倒有种无从下笔的感觉。
一路看下来,真以为迟子建是有鄂温克血统的人。不然,一个生活在钢铁丛林里的汉人,怎么写得出这样有灵气的民族,这样有血有肉的人物,这样缱绻的河水和月亮?她的文笔,用我刚学会的一个成语形容,就是“不落言荃”。叙事干净利落,那些原来有的人物一个一个走得也利落,新生的孩子一个一个来得也利落,不拖泥带水,大悲一阵,大喜一阵,日子还得继续过。也许,在一位年逾百岁的老人的眼中,人的一生也就不过如此。一开始,有人突如其来地死了,我还会感到难过,看到后面,竟然有些审美疲劳了。熟悉的那些可爱或可恨的人一个接一个走了,新来的人我越来越难以记住名字。这不就是这本书的套路了吗?我郁闷地想。直到看到书中她的一句话,我才稍有宽释:
我已经说了太多太多死亡的故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每个人都会死亡。人们出生是大同小异的,死亡却是各有各的走法。
我想,这或许就是最接近于现实的故事。毕竟他们面对的是自然,没有经过任何诗情画意粉饰过的、喜怒无定、野蛮而原始的自然,居住着天地神灵的自然。自然不辨善恶,不知怜悯,一如书中众人的命运,在冰冷的风雪与闪电之间飘零。
读完这本书,我认为我个人最大的变化就是,我开始稍微有一点点理解爱情。书中有各种各样的爱情,有琴瑟和鸣的爱情,有与恨交织的爱情,有注定不得善终的扭曲爱情……尤其是女主人公的爱情,我尤记得她与拉吉达初遇的场景,她从帐顶上往下望,与端枪的他目光相遇,她全身狼狈不堪,可是眼睛那么清澈,乳房如小鸟一般鲜嫩柔软……
其实我转变的契机,是从姐姐和她未婚的夫回来开始。她真幸运,因为在我看来,他那么侃侃而谈、知书达理,那么通透,又那么的爱她——我开始相信,也许现实中真的存在可以与之灵魂相通的伴侣,哪怕在人群中只有万分之一的几率。就像书中的“我”一样,拉吉达彻底地点燃她,深夜里,他们在帐中相拥,制造那一阵阵延续了万古千年的风——我承认,我是有一点羡慕的。
鄂温克人的游牧生活,起初是与世隔绝,自如自在的。然而,从晚清沙俄入侵,他们被迫从额尔古纳河左岸移居到右岸开始,鄂温克族就开始逐渐被卷入时代的洪流当中了。抗日战争,新中国土地改革,文化革命,改革开放……一步又一步地,那些吃生肉、吹风笛、眼睛明亮的人们,那些高贵如神明的雪白的驯鹿,终究要陷入这时代悲喜的泥沼,消逝于世。
鄂温克人有他们的神明。然而,他们那个乌木楞诞生的最后一个萨满,没有了神帽神裙,终究是要与神渐行渐远的罢。这个世界有了药物,不需要萨满跳神了,再也不需要一命换一命的牺牲了,这是一件好事吧?可是,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山林,远离了岩石上的赭红画、火镰磨出的火花、夜晚穿过林间的风声,住进汉人造的四四方方的坟墓里,山神又由谁来供奉呢?
每每在书中看到汉人的出现,心下无论如何是有一丝抗拒的。在厚颜无耻地享受着现代生活的便利的同时,我又会恨自己所处的这个地点、这个时代,我们脚下为什么只有平整的水泥地、而无法跪下来亲吻泥土?为什么越来越多灰色的楼群吞噬了葱翠的山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敬畏自然、敬畏神明?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从小听着西方的寓言和童话长大,而我们自己的传说与传统在残垣中慢慢地风化?
我痴迷于古老的故事,那些神明、巫师、萨满与鬼怪的传说,原始的仪式,其实说白了我还是厌倦了一片虚无的现代。我想要透过纸页,窥见哪怕一点点的古代的火光,篝火旁老人会给小孩子讲的古老传说,那种流淌在血液里的笃信和虔诚。我悲哀这时代的自傲与轻浮,用高楼覆盖了神坛,用地基填埋了古老的龟甲兽骨,失掉了历史的肃穆与厚重。再也不会有,再也不会回来了呵。
那些古老的事物终将被推入时代的洪流消失不见,而神明端坐在深山无人添柴的篝火中,随着火焰逐渐黯淡,最后熄灭,消散于风中。
额尔古纳河啊,你流到银河去吧,干旱的人间……
202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