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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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是来自《诗经·小雅·鹤鸣》的开篇,柳鸣九先生的名字也来源于此。九皋是形容曲折而深远的沼泽,用现代的称谓大约是湿地吧,其中有泽有皋,有水鸟信步,有游鱼戏水,也有各种植物,物种丰富,兼容并蓄。而柳鸣九先生既像那只长鸣而声闻于野的仙鹤,又像是那位听到鹤鸣而感怀的诗人。有趣的是,在《麦场上的遗穗》这本书中,柳先生是这样形容自己的“外部形象条件也不如高才生优等生那么优秀,或雄健如一匹骏马,或机敏如一只灵狐。我细咪的眼睛中见不到大眼珠,那是高智慧的窗口;我鼻梁上也没有戴眼镜,那是大学问的标志。一身布衣,一双球鞋,走出了北大西校门”。

同样,这本《麦场上的遗穗》也把那个没有电子书、没有自媒体、没有互联网的时代带到眼前,那也是读书最纯粹的年代吧,在柳鸣九先生少年乃至青年时代,跑书店看站书是爱好和习惯。他住的地方附近有两个小书铺,做租书生意,出租那些通俗读物、剑侠小说什么的,因为没有钱买书租书,他就站在书架前看书,常常一看就是一两个两三个钟头,很是惹得书店老板厌烦。在回忆中,书店老板的脸色、白眼甚至冷言冷语的样子都没能阻挡柳先生看站书的脚步,一部《蜀山剑侠传》就看了三四十册之多,还读到了鲁迅、矛盾、老舍、郁达夫等等,今天想来,实在是令人羡慕。
在学术界,柳鸣九先生是法国文学专家、翻译家,也是研究法国乃至欧洲文化思想的学者,和他在法国文学史研究、理论批评、散文写作、名著翻译、大型丛书编纂等方面令人瞩目的建树,著作等身的评价,15卷600万字的文集相比,这本书命名为《麦场上的遗穗》再贴切不过了,如果就像王蒙做的序中说“如今又看到了柳鸣九的麦田遗穗。在夕阳之下的无边麦田,遗穗俯身即拾,粒粒饱满,是粮食也是种子”,那全书最吸引人的一部分“残穗拾遗”真的是沉甸甸的。在这部分里,柳鸣九先生点评了都德短篇小说的创作、雨果和他的长篇名著笑面人、给文集和丛书写的序、还有和同辈文人晚辈文人的诗信交流,读来常常从文字中感受到又细腻又诚挚。对于名著作品的点评,作者和译者的思想、文字交融更给阅读带来极其过瘾的感觉。
比如都德,柳鸣九先生从他所翻译的《都德短篇小说选》讲起,叙述了都德的生平和写作经历,写到了都德与故乡普罗旺斯的关系、与普法战争的关系中对他写作主题的影响,与一般纯粹读者对作品点评不同,柳先生从译者的角度点评都德的短篇作品特别注重内容中的细节、人物性格特点与地域的关系、甚至作家在写作中的态度和语调,比如特别提到都德在《县长下乡》中描写的普罗旺斯的景色“南方烈日下幽静的山林、铺满了葡萄和橄榄的原野、吕贝龙山上迷人的夜空、遍布小山岗的风磨、节日里麦场上的烟火、妇女身上的金十字架与花边衣裙、路上清脆的驼铃声。”类似这种细致入微的评价让都德作品中的淡雅柔和、浓郁的感情色彩、幽默的情趣跃然纸上。
除了译者的身份,柳鸣九先生还有自己信奉的翻译理论,那就是从“信达雅”到“化境”,对于“化境说”更是旁征博引,从钱钟书先生说“作品从一国文字变成另一国文字,既不生硬牵强,又能保存原有风味,就算入于化境;这种翻译是原作的投胎转世,躯壳换了一个,精神姿态依然故我”,到《荀子·正名》篇“状变而实无别而为异者,谓之化”。当然,无论学界有多少门派,对于读者来说阅读一部臻于化境的译作无疑是非常幸运的事情。
不同于媒体中的新闻稿、百度中的词条,或者没有一长串头衔,但这部《麦场上的遗穗:柳鸣九先生遗著集》林林总总,把一位立体的柳鸣九先生展现在读者眼前,他是那位既深入到作者的情感中又用优美的汉语把经典名著翻译、解读的译者,是“化境”翻译理论的实践者,也是从一封封给同辈、晚辈的书信中看到的诚挚、谦逊、很有性格的老先生,更甚至透过这本书,仿佛还能看到一个时光、病魔都挡不住的、一辈子在一个领域深耕向前的远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