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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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可疑
钱烈宪出书了。这个消息对于不太了解他的网友们而言,的确有些雷人。好比目睹一个惯于耍腿脚工夫的流氓武师忽然悠扬地拉起了小提琴,其间产生的震惊效果恰似于发现一团恒星冉冉诞生。因为出书的原因,钱烈宪的身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他,既是资深的媒体在职人员,又是一个勤奋的专栏作家,还是网路八卦新闻的终极搜集者,地震募捐救援的倡议者。其网络日志拥有超越一日万计的变态点击量,却始终未曾张贴过个人玉照供网民膜拜。他比较信奉佛教,但他曾经在上海的居所却毗邻一硕大清真寺,伴着彪悍的穆斯林祷告声检索着他的那些“古怪不为常人熟知”(自序P4)的经史典籍。他,经常被网友们仰慕地喊作“钱老师”或“老钱”,而自己却尚未到而立之年。这个79年生的壮丁,其精神品格却仿佛历经了上世纪所有的时代黑暗,可文笔中看不到丝毫的沉重或血雨风腥,倒是简炼和干净,轻松和智趣。他的面目跟他笔下的“神界的许多怪异物种”一样,“在人间隐伏,偶尔从藏身处跳出来,惊吓路人”。(自序P2)
事实上,在我眼里,钱烈宪始终是个有为文青(尽管这年头因为一批傻吊作家以其恶劣的文学操守毁了文青这个好词儿,但并不妨碍我借用这个词伟大光荣正确的一面,来给钱烈宪戴个帽子)。我一直称呼钱烈宪叫“拇姬”,这是他早在博卡青年队时就使用的网名,后来一路沿用至西祠网络文学以及各大文学文化论坛,并出现了诸多变体。论坛上的拇姬,痴迷于“命名”这种游戏,以至于他的真名“徐来”,在一大堆马甲里头,竟也变得真假难辨起来。我猜想,后来“钱烈宪”这一个如此具有戏谑效果的网名,大概可以追溯到“文化先锋网”鼎盛时期。拇姬开博的时间大致跟木子美持平。木子美一夜遗情爆得大名,拇姬则八年如一日默默转贴最终引爆八卦风尚。从博客中国到博客大巴,再到soho小报,最后落户罗永浩的牛博,他的搬博经历,几乎见证了10年来中国互联网由相对自由到步步管制的监控史。转贴的风格,也从一开始就定型:以敏锐的政治嗅觉和反讽经验,在国家的第二十一条军规与媒体自由言说的夹缝间施展柔术,将事件的细节和真相揭示到恰到好处。
命名的天机
拇姬深谙“命名”的奥秘。在论坛上,通过为自己命名,便是为自己赋予想象中的身份,进而通过摹仿契合身份的语言风格来转换观察事物的角度。在书里,这个当代之人,通过司西方之神疆禺之口,道出了“命名”的天机——“名字是一切力量的根源所在。命名则是授予力量的唯一途径。……命名是天神才能做的事。……我把夔这个名字赐予你。你以夔的身份游荡世界。你将拥有与这个名字相匹配的能力与德行。”(P175)
毫无疑问,人类结绳记事的历史远不及吟咏诵歌的历史古旧和遥远。当我们的祖先怀着对自然的敬畏之情,向天向地向着寥阔的宇宙,尝试着喊出第一个赞美、感激、祝颂音节的时候,人类便拥有了给自然命名的勇气。这种篡越了神职的行为,最终却被小心翼翼地妥帖地安置进了神话故事中去。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创世纪的真正的逻辑前提应该是:人说,要有神,于是便有了神。一方面,雄心勃勃地向世间万物行使命名的权力,另一方面却将命名权力象征性地移交给神,将自我隐没在想象中的神的阴影里。人啊,从言说的肇始之初就隐喻了人类历史的永恒主题:“战争改写历史”(自序P2)。仅以《禽部》十篇为例:
德鸟,一旦出现就意味着刀兵与饥荒即将发生(P5)
冯贽谈到的大鸟“风”,一旦在原地打转,中原就发生旱灾;停止旋转,旱灾便终止,商族的称霸伟业便开始。(P7)
拥有鲜艳羽毛的鸠鸟,则被用来作为暗杀的绝妙工具,因为“杀人后不易被察觉”(P11)
第一只因人类活动而灭绝的动物,传奇性的漱金鸟,它的死掉便是改朝换代的征兆。(P15)
鸠王只在王朝更替期间出现。只在战乱和动荡发生之前现身。(P17)
携带阴冷、黑暗、杀戮气氛的丹鸟的出现,会让所到之处发生政治动荡。(P20)
名为毕方的鸟,可以黄帝征讨四方时杀死的敌军封锁在泰山之中,也可以将那支亡魂组成的军队释放出来。(P29)
木客的来由则与越王勾践军队备战有关。(P31)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命名与恶行一一对应。这里隐喻着历史的真相。人类从命名这一行为中感觉到了快慰,并感受到了自身力量的强大,毫无疑义地为自己确立了居高临下的地位。命名的动机,由原初对大自然温柔的吟颂,渐渐变异为对种族内部乃至整个世界全新秩序的一种确立。但我们不知道是先有了“王”这个名字后有了那些恶行;还是先有了恶行,才根据恶行取的名字。但毫无疑问,这种命名具有无法抗拒的力量(仿P25《动物与命名》)。书写的产生,更进一步地将这种威权思想落实在了视线所及之处,并凝聚成一脉单传的杀气:
“背叛”、“亡故”、“战乱”、“愤怒”、“瘟疫”、“报复”、“攻奸”、“掩饰”、“讨伐”、“捕杀”、“活捉”、“殉葬”、“灾祸”、“诅咒”、“失信”、“命令”、“降伏”、“啼哭”、“藏匿”、“邪崇”、“戏弄”、“攻陷”、“斩杀”……
打开这部书,仿佛打开了潘多拉之盒。所有穷凶极恶的词语,在我眼前高度聚集。一个人的深夜,当我在密闭的书房随手翻阅这些篇章时,总伴随有深夜蝙蝠吸食和尖叫的幻听错觉。几千年来有序的谋杀,所有的死尸浮影,全都指向这个溃败的种族!
想象的伦理
这世上,再没有比人类历史以及被历史反射了的现实更让人绝望的东西了。如此的单义和唯一、坚硬和狂乱。除了极权者,“没人愿意生活在这样的凶险中”(P5)。必须有所改变。既然我们不能改变历史或现状,但至少我们可以通过改变我们的语言,在诗意的梦想中抵达多维的世界。这正是拇姬的写作理想。
如上所述,如此沉重的主题,已经远远超越了一般小说所能承载的框架。更何况,任何一种直接抒写战争残酷的意图,最终都会陷入对历史声嘶力竭的控诉却怔怔地束手无策的尴尬境地。惟有打破文体的局限、密闭的框架,超越想象与现实的界限,语言才有获得轻盈呼吸的可能。
“我被这些故事吸引,从头到尾,然后反过来从后向前阅读其中的内容”。(自序P4)拇姬不止一遍唠叨着这种颠倒、反向的阅读方式。我被这个类似于符咒样的表述吸引,顺着读完一遍后,不禁又从末向前读了一遍。他竟然在为我们暗示阅读这部百科全书式作品的秘密通道!《附录第一》书写了一个人神的完整谱系。《附录第二 犀牛记》则是本书风格的缩微版。
处在拇姬著作中心的动物,不仅仅是一枚词语、一串命名。它们是谜一般的动物,从来没有确切的名字,“在不同的记载里,他获得不同的命名”。而这些动物的命运,又无一不以“消失”为终结。拇姬亲自催醒了典籍里存在过的最不显眼的生灵,耗费心思将它们从时间的飞灰中拯救,却又将它们悉数湮灭,“绝不留下骨渣和残片”。
很显然,这些上古的动物,与其说是拇姬辑佚历史断片的例证,倒不如说是他消解历史的迷宫布阵。在历史唯物主义那里,线性的连续的时间,遭到拇姬最辛辣的讽刺:“文献学家试图以辑佚的技巧,将这些碎片的故事从典籍中翻检出来,重新整理出书。不过,类似的努力总以失败告终”(自序P4)。拇姬成功了。他以想象的力量抵御了时间的吞噬,在令人入迷的叙述中展现了一种虚构的真实:
当地淫雨已经超过十天,地面上到处都是积水,被泡得发白的蚯蚓被水流冲击着,放肆地扭动,飘过行脚僧的脚面。……棚外的雨水穿过孔隙,以各种角度滴在大师脸上。大师衰老的脸沟壑纵横,褶皱里聚集了各式各样的雨滴,有些是普通的滴形,有些是六角形,有些则形如贝叶。——(《水差子的悲鸣》)
不同的材质敲击会让珊瑚发出不同效果的乐音。用金铜这样的贵金属演奏,珊瑚的声音更加低沉,以致听者伤心落泪;用竹木演奏,珊瑚的声音更加轻快,使人手舞足蹈;用黑色的檀木或者苏合香来演奏,珊瑚会在乐音中搀杂沙沙的声音;用花豹的尾巴演奏,珊瑚会唱起《咸池》和《太武》这样的古代乐章。——(《被当作乐器的动物》)
这辆战车的车盖上画着凤凰,车辖上画着乌鸦、车辐上画着流星、车轸上画着赤链蛇、车轼上画着游光、车毂上画着金吾。这些图案都画有六组,象征烈焰飞腾的南方。所有符号用调和了朱砂的漆绘制,在太阳下晃动,光芒四射。战车由六头大象拉动,在所有出产于南方的牲畜中,这是最为暴躁与猛烈的一种。六条象征雷神的红龙分别站在黄帝的两边,三条驾驭那六头大象,三条充当车右勇士。——(《名为毕方的鸟》)
繁复的描写几乎带来晕眩的幻觉。时间本身坚硬如铁,想象则温暖了冰冷的杀戮,软化了尖锐的历史。想象那些“不可能接近的真相”,不仅解除了历史与现实、现实与未来之间的表达困境,更将那些折磨着人心灵的暴力、伤害、屈从,奴役,挡在宁静之外。
言说不可言说之物,想象神时代的预言和人时代的记忆,“以另一种形式记录下来”(自序P4),借用萨拉马戈语,这是信仰和责任的所在,是隐居与自由的所在。转贴的钱烈宪与写书的拇姬并不矛盾,扑朔迷离的面目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