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然的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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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然的深刻
——读胡适《每天一首诗》
暑假收拾书房,翻到一本十年前的课堂笔记,是熊家良恩师讲述的中国现代文学,里面有一段是这样的——“胡适是我们这个国度的异端,但却是微笑的异端。在焦虑的年月,他还能保持一种平静的美,以大爱的心照着惨淡的夜,四处碰壁,依然笑对世界。如果问何为君子?毫无疑问,胡适是一个标杆。”这段出自熊师对胡适的评价,我认为是恰如其分的。
在这里我无意对其政治成就或是非功过做出过多的评判,本文重点讨论他的一本小书,这本书在胡适的煌煌文学和专业成就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胡适本人的出发点也十分简单,“从今天起,每天写一首我能背诵的好诗,不论长短,不分时代先后,不问体裁。一年之后,这些诗可以印成一本诗选,叫做《每天一首诗》。”
中国古代优秀诗歌遗产十分丰富,即使每天抄录一首,也堪比愚公移山千万年伟业,为此,胡适有自己的评判标准,简单来说就是“三白”,即说白,清白,明白。说白,是作者语言如同说话一样;清白,是不矫饰,清晰见底;明白,是让读者晓畅其意思。这是选录的标准,而对于全书的诗歌风格也是一以贯之的。
在新文化运动的背景下,抄录古诗似乎有点“离经叛道”,何况胡适自己也是白话文的旗手和先锋,无论是思想启蒙或学术革新,胡适都可谓是现代第一人,白话文、新诗、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等几乎都成为了他的标签,在这种时代风气下抄诗,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们不妨换个角度看,第一,胡适家学和旧学基础十分深厚,三岁多便进学堂,兼之聪慧过人,很早就熟读四书五经并能自作诗了,这在他的《四十自述》有过表述;第二,胡适鲜为世显的成就,其实是古典小说和禅宗史考证,这是其个人甚至现代中国学术的巅峰,对于这样的一本抄录小书,或许权当消遣之用亦未可知;第三,所摘录诗皆明白晓畅,这与胡适以简驭繁,以手写口的文学主张是高度统一的。再者,文学和文字无论是从历史或地域上说,从来就不是割裂的,新文体或夹带旧思想,旧体裁亦有新意思。
而这点“新意思”,就是我所着眼要写的方面,暂不说其抄录的目的是为时风开什么样的局面,也不说其结果到底起到多少革命的作用,单说这里面的几百首诗,其选编的标准及风格,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这当然有他的时代局限性,但对于读者,却如酒阑口爽,足可尽咂啄之味。
所以此书适合每天翻翻,茶余饭后或夜阑人静时,翻个十来二十页,看看注释,惊叹如此平白省简的二三十字,或巧思,或深切,或洞然。书既读开,却不能如大部头一次啃个百来页,诗既独立,又必须时时停下来掩卷思考一番,偶有所感,竟恨不能狂写它千百遍,而往往那个时候,却空有“书被催成墨未浓“之慨了。
所以本书的阅读体验,是十分奇妙的,你必须花时间去读,还不能读得太快。就像一头扎进了大观园,眼花缭乱,没个一头半个月根本“赏”不完。
开篇第一首诗就是《梵志翻着袜》:
梵志翻着袜,人皆道是错。
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
诗是打油诗,短短20字,如同自言自语,意思是我反穿着袜子,人们都说我错了。但我宁可让你们看不顺眼,也不能委屈了我的脚。嬉笑怒骂我行我素,幽默嘲讽尽在其中,类似的诗在本书中不胜枚举。
胡适似乎很看重文字的寄寓功用,所选的内容常蕴含丰富的人生哲理。如用“新蝉声涩亦无多,强与娇莺和好歌”比喻一天到晚卖弄自己以丑为美的人;用“杨柳招人不待媒,蜻蜓近马忽相猜”引起人对美丑善恶的思考;用“绕岸车鸣水欲干,鱼儿相逐尚相欢”映射夜郎自大燕安自得的现象。
强烈的生活气息,也是本书的一大特点,如其中一首《绝句漫兴》:
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
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着人。
杜甫百无聊赖,前一首怨了春风,这一首又开始抱怨春燕。心情不好者,看一切都不顺眼,杜甫寓居成都草堂,所见琴书被污,所感飞虫打人,这些日常不过的情境皆可以成为诗人情感宣泄的导火线,胡适十分欣赏此类作品,曾说“凡好的小诗都是如此:都只是抓住自然界或人生的一个小小的片段,最单一又最精彩的一小片段。”
这有点类似电影中的空镜头,画面中不出现主角,单一架飞机,或几声闷雷,就足以把情绪烘托得淋漓尽致,胡适把它成为“印象主义”,读这类小诗,读者往往能代入自身生活场景,很容易与诗人产生化学反应,人类的悲欢离合各不相同,但情绪共通,胡适很聪明,他能准确捕捉到这一点。
由景及情,我们很容易知道这本选集的另一特点——情感张力。试看这样一首诗:
隐隐江城玉漏催,劝君且尽掌中杯。
高楼明月笙歌夜,知是人生第几回!
从题目《醉歌》知道这是一首酒后诗,读者可能觉得平平无奇。最动容处,在胡适的注解:“公元1925年夏天一个早晨四点钟时,残月未落,晨光已来,亡友汪鹿园(曦芝)为我诵此诗。别后两年,他已死了。”亡友两年前在自己身边一字一句吟咏过,如今抄录,阴阳两隔,音容笑貌,清晰浮现。深厚的情感,在本诗故作狂语的放达中得以寄托。
再看诗集中选录最多的作者——王荆公,其绝句多达十三首,但一首都不在《宋文鉴》中,那么他是怎么选的呢?看他选的几首,如《腊享》:“明星惨淡月参差,万窍含风各自悲。人散庙门灯火尽,却寻残梦独多时。”又如《重将》:“重将白发傍墙阴,陈迹茫然不可寻;花鸟总知春烂漫,人间独自有伤心。“等,完全是荆公内心深层情感的表露。
用他的自注:“此诗甚悲哀。今夜读到这首诗,黯然不欢。荆公当日必有很大的感触。”(这一天是“九一八”三周年纪念日。)就不难看出,他集中着意选录王安石晚年经历磨难后内心暗流涌动的情感波澜,符合“寄情而诵”和“有感缘情而发”的主张,或许与特殊环境下他微妙的心境似有惺惺相惜的共通之处,这里不作过多探讨。可以肯定的是,胡适这种“有感缘情而发”的选录标准迥异于前人,不落窠臼,独居慧眼,这与之提倡的更深刻、更永恒的“人的文学”主张是高度一致。 而被胡适发掘的遗珠又何止这几首?试看《涌金门外》:
涌金门外柳如金,三日不来绿成荫。
我折一枝进城去,教人知道已春深。
通达流畅,明白如话,而诗格高雅,难得一见。作者贡师泰,元朝人,很多读者甚至第一次接触这个名字,这首诗原来出现在李慈铭的日记里,胡适见之,击节赞叹,如获至宝,经他的大力推许,最终被收入到商务印书馆的中学国语课本里。
古往今来,好诗频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难寻,胡适就以这种每日一诗,随笔所记的方式,呈现出我国优秀诗歌遗产的一个侧面,对于作者胡适来说,也许不必耗费过多考据心力,漫笔而记,轻松洒脱,而对于读者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精神珍馐。
掩卷静思,辞世已经61年的胡适先生,其生前不经意的一本著作可以予此后无数读者以极具个性的审美趣味和人生思考,斯世“立言”之功莫过于此。然而学术界对胡适先生的评价似乎还没达到“盖棺论定”的地步,其读者群体甚至远不及当代作家的数量,多少有点遗憾。
学术问题,见仁见智,反正,胡先生的《每天一首诗》,一定要多看几遍,其中甚多微妙处,还须诸君细反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