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与《周易》的关系(上)——九家《论语》对读系列之二
孔子与《周易》的关系,是中国经学史、思想史上的大问题。在传统时代,孔子作《十翼》是被当做信仰来接受的(《十翼》是注解《周易》本经的十篇文献,由《彖》上下、《象》上下、《系辞》上下、《说卦》、《文言》、《序卦》、《杂卦》组成,这十篇合称《易传》)。其最初的传世文献记载,应当来源于司马迁:
此后长达一千年左右的时间,这件事情基本上被当做历史事实接受了下来,也成为儒家信仰的关键组成部分。直到北宋的欧阳修,开始对此有所怀疑。清代中叶以来,崔述(字东壁,1740-1816)开始对各种文献记载有系统的怀疑和批判,这股风潮到了20世纪20年代,由顾颉刚、钱玄同等人开启的「古史辨派」发扬光大。经过钱穆、郭沫若、冯友兰、李镜池等人的考辨,「孔子不作《十翼》」成为了学术界主流。但是近五十年来,随着马王堆帛书、郭店楚简、上博楚简、清华简等一批出土文献的重新现世,这一问题又重新被讨论。目前学术界的主流看法,或者说相当一部分有影响力的学者的看法,某种程度上回归了传统。虽然不再严格主张「孔子作《十翼》」,但认为孔子和《易经》有很深的关系,并且《易传》的主要思想出自孔子。
这真的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也是一个绝大问题。
一、李学勤的「亦」字晚出说难以成立
孔子和《周易》的关系,在《论语》中最为人称道的是:
在西汉,《论语》有三个本子在流传,分别是《鲁论语》、《齐论语》《古文论语》。《鲁论语》和《齐论语》自秦始皇焚书后世已不传,末世口说流行,秦汉之际大约是靠一代代儒者口耳相传流传于民间,汉初的时候,以当时通行的汉隶写成定本。《古文论语》得自孔子旧宅壁中,是以先秦时的战国文字写成,此即所谓「古文」(依王国维说)。
汉兴,「古文」废弃不用,能认识的人已经比较少了。东汉末年,郑玄给《论语》作注,篇章上以《鲁论语》为底本,文字上以《古文论语》校对《鲁论语》。大凡文字上的异文,郑玄基本上都遵从《古文论语》予以「读正」,并且在注文中将异文予以保留。
对「五十以学易」这句来说,郑玄注:
简单说,就是《鲁论语》此句作「五十以学,亦可以无大过矣」,《古文论语》此句作「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郑玄作为古文经学大家,以《古文论语》文字校订《鲁论语》文字,「凡五十事」(陆德明《经典释文》),我们今天看到的传世本《论语》,基本上是郑玄遵从《古文论语》改正的结果,只有极少数字,魏晋时期何晏作《论语集解》时,又改回了《鲁论语》,譬如《先进篇》:
此条郑玄注:《鲁》读馈为归,今从《古》。可知《鲁论语》此条作「咏而归」,《古文论语》此条作「咏而馈」。馈,馈食也。郑玄这里遵从《古文论语》的「馈」,而何晏的《论语集解》又改回「归」。我们今天看到的传世本《论语》「咏而归」,就是在何晏《论语集解》改回《鲁论语》的基础上形成的。但这只是极少数情况,现在的传世本《论语》,《古文论语》和《鲁论语》的异文,大部分情况是郑玄遵从《古文论语》版本的结果。
郑玄的《论语注》,在流传过程中,这些保留异文的注文,很多都已经散失了。比如现在能看到的敦煌写本伯希和2510号,此章曰:
伯希和2510号写本
与通行本比较,「可」字下脱一「以」字。郑玄注:
可见,「易,如字。《鲁》读『易』为『亦』,今从《古》。」这个注是郑玄定「亦」为「易」之后的解释,但是保留异文的注文在敦煌的传写本就已经脱落了。郑玄注文中保留的异文,幸赖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得以传世。
根据李学勤先生《周易经传溯源》一书作的学术史回顾,自何晏《论语集解》以来,基本上没人对此条有异议,直到清代的惠栋。惠栋在《九经古义》中认为此条应当「从《鲁》」:
李学勤先生说,「高彪碑年代为灵帝中平二年(公元185年),著录于《隶释》卷十。惠氏虽用《鲁论》异文,却没有由此推论到孔子与《周易》关系的方面。」
李学勤先生在《周易经传溯源》(长春出版社,1992年)一书中,对「鲁读」问题的探讨,是为数不多、值得认真对待的意见之一。李先生认为:
李先生的意见可以概括为三点:
1、「易」、「亦」应当是音近通假之误;
2、援引罗常培、周祖谟研究成果,「易」属喻母锡部,「亦」属喻母铎部,这两部在西汉并不相通,到东汉读音才逐渐接近,可以相通假。
3、司马迁时有作「易」的本字,「亦」字必然是晚出的。
李先生同时希望定州汉墓竹简《论语》能尽早发表,看看此句的写法是「易」还是「亦」。
李学勤先生《周易经传溯源》一书发表于1992年,由长春出版社出版。定州汉墓竹简《论语》发现于1973年,在「评法批儒」的日子里,自然不受待见,直到24年后才由文物出版社于1997年整理出版。李先生写作此书时,应当尚未得见。
定州汉墓竹简《论语》,此条作「亦」。
邱居里「《论语》鲁读再探讨」(《历史文献研究》,2008年总第27辑)一文,将郑注28条「鲁读」与《古文论语》、定州汉墓简本《论语》、郑玄注、何晏《集解》列表比勘,大体上认定简本《论语》是《鲁论语》流传中的某个本子,其说基本可从。
定州汉墓竹简《论语》,是今天人们能看到的最早的《论语》版本,中山怀王刘修大约下葬于公元前55年,而简本《论语》的传授、写定、流传,又必定在此之前。准此,简本《论语》的流传下限,也至少与司马迁(前145年~?)大约同时,李学勤先生认为「亦」字必然是晚出的,即已不能成立。
此外,李学勤先生援引的罗常培、周祖谟先生的研究成果,这时也可以用来反向证明。正因为「易」、「亦」两字在西汉时读音并不接近,不能通假,而这两个字当时都确有流传,可见两字并非音近通假产生的异文。因此这两个字的异文,很可能都是传自先秦战国末期,自有「家法」「师承」,不能简单的说「亦」字版本是后出的。
此外,即便我们今天没有定州汉墓简本《论语》,引用「五十以学《易》」条,也大可怀疑。正如欧阳修、惠栋、崔述、顾颉刚、钱穆、李镜池、本田成之等人那样,他们都没有见到简本《论语》,单纯通过传世文献的仔细阅读和批判性思考,一样可以发现诸多问题。
除李学勤先生在本书中考辨「鲁读」问题之外,仍有一些为「五十以学《易》」辩解的观点值得注意,如朱宏胜、钱宗武「『鲁读易为亦』考辨」一文(《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9月)。
朱文创新之处有两点。其一,试图总结《经典释文·论语音义》中28条「鲁读」的「义例」,以此来论证「鲁读易为亦」的性质。其结论是,「鲁读易为亦」跟其他义例一样,是「改易字」,「亦」是「易」的俗写。这个看法值得商榷。就跟朱文中认为「崔子弑齐君」条的「崔」「高」两字是改易字一样,认为「亦」是「易」的改易字恐有失偏颇。我以为,「崔」、「高」的异文,以及「亦」、「易」的异文,很可能是源于先秦的「家法」「师承」不同,其自有渊源,至于一开始为何由此异文,恐怕难于知晓。但无论怎样,定州汉墓简本《论语》的「亦」字表明,「易」、「亦」两字应当是传自先秦旧说,这一点大概是可以成立的。
朱文在这里总结的「义例」,其实是总结郑玄的「义例」,因为《论语音义》的「鲁读」,全部来自陆德明当时能看到的郑玄注文。但是郑玄的「鲁读」,只有形式上的「义例」,即全部「今从《古》」,并没有实质上的「义例」,去分辨这些异文是同音通假呢,还是家法师承不同呢,又或是传写讹误呢,都没有。陆德明的《经典释文》有义例,并不代表郑玄的「鲁读」有义例。我们能看到的,就是「鲁读」全部「今从《古》」。郑康成是一位古典狂热爱好者,基本上是崇信当时已经废弃不用的「古文」,以「古文论语」为校本——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情有可原的,末世口说流行,难免不够准确,或者传写讹误。但仍不能排除《鲁论语》和《齐论语》有自己的家法传承,其中一些异文,很可能就源于此处。
其二,朱文末尾举出《论语郑氏注》吐鲁番阿斯塔纳363号墓残卷:
朱文说:
这个论证乍看起来很有说服力,因其找到了「亦」为「易」字俗写的证据,且这个证据出自郑玄注文,更是极佳的证明。但仔细一想,这个论证是有滑坡的。郑玄是东汉末年人,前引罗常培、周祖谟的研究成果,铎部的「亦」字和锡部的「易」字,在东汉时期语音开始接近,因此在东汉末年可以通假,甚至写作俗字就一点也不奇怪。但这并不能证明在西汉初期乃至战国之世,这两个韵部读音并不接近的时候,此两字可以相互通假。因此,这个证据实际上给罗常培、周祖谟的音韵学研究成果平添了语料证据,并不能证明其他。
无论是李学勤的「放心引用」,还是朱宏胜的「不容否定」,调门都是何其相似,何其肯定。孔子真的这么喜欢《周易》?别急,后面准备了一系列的问题,要问到一些人头皮发麻。
二、金景芳与廖名春师徒立场之异同
孔子与《周易》的关系,最直接的证据就是《论语》中「五十以学《易》」条。此条之外,最为人常提起的,就是孔子与《十翼》的关系。孔子作《十翼》,传世文献的记载,应当始于司马迁,见本文开篇引文。
顾颉刚先生于1920年代开启的「古史辨派」,对古史传说、古籍真伪,开始了系统性的怀疑和考辨。钱穆的《论「十翼」非孔子所作》一文,写于1928年、1929年,后于1931年收入《古史辨》第三册(钱穆这篇文章十条证据,见读书札记:学术之进步)。在1920年代至1940年代,钱穆有多篇文章收录于《古史辨》七册之中,可以说是「古史辨」运动的亲身参与者。其基本立场,是从史学的角度,考辨史料、史事,并在此基础上,弘扬传统文化。这与晚清以来的今文经学家廖平、康有为,古文经学家章太炎,已相当不同。大致可以说,钱穆对中国传统,尤其是儒家文化有深厚的情感寄托;但其基本落脚点,仍是现代史学,从而跳出传统经学之外。
金景芳(1902-2001)与钱穆(1895-1990)、顾颉刚(1893-1980)大约是同辈人,但学术观点大相径庭。金景芳的《周易》研究,基本上仍持传统经学立场,重义理阐发,尤其是程颐、程颢对《周易》的义理阐发。但是最能刻画金景芳学术立场的,莫过于其对「孔子作《十翼》」的坚持。
金景芳在1995年对67年前钱穆的《论「十翼」非孔子所作》一文进行评论(见《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5年第一期,《周易》的两个问题),他说道:
大致可以说,金景芳对「古史辨」派所倡导的方法,以及在此基础上的相关辨伪,以及在此基础上得出的一些可靠的结论,几乎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在上述文章中,金景芳还批评了李镜池的《周易探源》一书。他说:
《周易》本经,即卦画、卦名、卦辞、爻序、爻辞这些内容,已经被证实是当时占卜的记录,没多少人认为当时的占卜记录体现了深奥的哲理与思想。即便是现在那些推崇《周易》的人,最多也是认为《易传》中有很多人生哲理和社会理想。金景芳的这个看法,认为卦爻辞本身蕴含着哲理与思想,到目前已经没有多少人接受了。
与上述文章一致,金景芳在《周易全解》一书中,对《旅》卦上九爻辞「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丧牛于易,凶。」的解释为:
我只能说,金景芳先生对《周易》研究的学术进展,几乎采取完全拒斥的态度。「丧牛于易」的历史故事,经过顾颉刚先生的考证,已经完全为学术界所采纳,这个故事也已爻辞的形式在《周易》本经中予以保留了下来。李学勤先生是「走出疑古时代」的领军人,对顾颉刚先生的开创的「古史辨派」多有批评,让我们来看看李学勤先生关于这个问题是怎么说的(《周易经传溯源》,第一章第一节):
李学勤先生的这个判断,是比较客观公允的。李学勤先生接着写到:
李先生回顾了学术史,从王国维、陈梦家的甲骨文卜辞考证,以及《初学记》、《太平御览》、《山海经》、《竹书纪年》中的记载,他继续写到:
也就是「丧牛于易」是殷先公王亥真实的历史故事,这个故事的详情已经难于知道,但是从甲骨文和传世文献的记载看,仍能推得大致轮廓,并且这个故事以爻辞的形式在《周易》本经中保存了下来,并没有体现出什么哲学思想。金景芳先生对此显然难于认同,在他看来,「丧牛于易」的历史故事,是为「丧牛于易」的思想服务的,「丧牛于易」有什么思想?后世的所有解释,是在不知道「丧牛于易」这个历史故事的前提下的发挥,认为真实的历史故事是为后世的创作发挥服务的,这不是本末倒置吗?金景芳先生这里几乎看不出历史学家的训练,反倒像传统经学的卫道士。
金景芳说钱穆那篇文章十个证据,「没有一条能够站得住脚」,「全无是处,枉费心力」,「《十翼》为孔子作,这是铁一般的事实」。现在回过头去看,钱穆1928年那篇文章依然慧眼如炬,而金景芳这篇文章已没有几人相信——包括金先生的高足廖名春先生,也已经从乃师这个立场上有所后退。
廖名春《钱穆孔子与<周易>关系说考辨》一文(《河北学刊》,2004年3月第2期),详细回顾了钱穆文章的来龙去脉,以及其他学者,包括顾颉刚、钱玄同、冯友兰、李镜池,以及日本人本田成之等人就孔子与《周易》关系所发表的文章,然后总结说:
是廖名春在金景芳「孔子作《十翼》是铁一般的事实」的立场上,已经有所后退。不过,廖名春对这一观点进行了修正,并且成为「孔子传《十翼》」这一观点的重要支持者。他说:
廖名春先生《<周易>经传十五讲》一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二版),从比较语言学的视角,统计了丰富的先秦语料,认为前缀词「有」、后缀词「如」「若」「然」、语气词「也」「矣」「已」「焉」「乎」「哉」、指示词「是」「斯」「此」「彼」、介词「在」「于」、结构助词「攸」「所」,这些虚词在《周易》本经中的用法更接近商末、周初的文献,而与春秋、战国不同。为《周易》本经产生于商末周初这一论断又添新证,这一论证是有力的,令人信服。
但是廖名春先生现在坚持的「孔子传《十翼》」一说,以及上述所引大段文字,仍然是沙上建塔,经不起推敲。此话怎讲?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