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从“翻转之地”,去往剧场 (谷崎由依 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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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数情况下,小说的一段文字中包含着为下一段文字事先设下的“脱落”,由此来推动故事。而山尾悠子的作品却并非如此。成列的词句中的一言一语都圆满且自足。通过《青金石》第一次接触到这位作家的时候,我不禁为此感到惊讶。这样的文章,我不曾在其他地方读过。
到了暌违八年的长篇连作《飞翔的孔雀》,精雕细琢的语言虽令我惊叹,但也许是舞台道具皆为日本风物的缘故,似乎与此前作品的触感不同。在过去的作品里也的确存在的诙谐趣致,此刻成为一股不畏惧破绽的力量,在意象间跳梁跋扈。本书收录了成为书名的《飞翔的孔雀》和《关于不燃性》两篇,虽能窥见作者自早期起一贯坚持的“对场所的执着”,世界观上有共通之处,而写法却大相径庭。我想前者遵循的是地图与游戏的规则,后者则是戏剧的规则。
首先是《飞翔的孔雀》。各章标题都与场所有关,在街市的各个地点一个接一个点燃灯火,形成一幅地图(我感到它与山尾氏度过学生时代的京都散发着相同的气息,或许是因为我就住在那里)。“西卜来山的采石场发生事故以后,火就变得很难燃烧。”少女兔惠听到大人们这样说。住在河岛众多的地域,有三四个弟弟妹妹的兔惠,与后文中多惠的身影重合。有轨电车驶过,四季常开的樱花开得正盛,人们提着烟灰桶走进火种铺。焚化场所在的东山使人想起鸟边野一带,弱视的小雀如猛禽般吐着食茧。由这些细节堆叠构成的街市这一“场所”,经由川中岛Q庭园内的一次茶会迎来灾厄的终局。运输火种的多惠变成孔雀,或许是触犯了不可踩草坪等多项禁忌,但更重要的原因,难道不是聚集在大温室中的“似鸟类又似枯草”的女人们操纵的纸牌发生了翻转吗?白羽变成男人也是如此。这便是游戏规则。
紧接着的《关于不燃性》,从G在登山时听到的奇妙流言开始,使人想起泉镜花的《高野圣僧》,只是G就此消失,不再露面。面前是“不燃之秋”。这既是季节,同时也作为可以通向彼端的空间存在。K与Q两个男人是视点人物,公会堂地下的公营浴场和坐拥头骨实验室的山上交替成为舞台。从中可以辨认出前作的几个要素,也出现了同名的人物,如女司机叫美津,Q的新娘似乎是多惠,而角色被赋予的属性却发生了变化。虽然存在许多读解的可能,但是我想把场所翻转后出现的这个空间视为剧场。即她们饰演了其他角色。事实上文中也有剧团登场,也使用了“舞台翻转”这类词语。正十角形柱廊频频出现,或许正是用作背景。我引出镜花,在此处是联想起《春昼过刻》和《阳炎座》(包括电影在内),山顶与地下的垂直性则与《天守物语》相近。我只想无拘无束地感受这奔放无比又精密细致的、由语言构成的豪奢的世界。
(刊载于《文艺》2018年秋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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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孔雀》获镜花奖的消息在2018年9月末公布,谷崎由依的书评要早上两个月左右,也是第一篇提到镜花的书评。如今想来,我也被镜花灌输了“房屋二楼有妖怪居住”的观念,随着《孔雀》中老人的视线看到二楼的美人那一瞬,便对她们的妖怪身份深信不疑。说不定正是读了谷崎的文章,山尾才在日后写道,小说中的东山并非京都的名山,而是冈山那座更寂寥的东山。(笑)2019年3月,《飞翔的孔雀》获艺术选奖文部科学大臣奖,谷崎由依也凭借小说《镜中的亚细亚》获得该奖的新人奖。
或许会有人对此感到意外,事实上《飞翔的孔雀》刊行以后,有多篇书评散见日本图书周报和杂志特集。金井美惠子的文库版解说《从深川浅景到宇宙梦》以外,另有两篇万字考察,评者分别是幻想文学领域的著名评论家千野帽子和作家仓数茂。评论丰富,大多都能读到评者的独特见解和大胆推测,彼此间偶有龃龉,这在近年来看可以说十分少见。我将以杂志上的书评为轴,穿插一些个人发现,写一组孔雀小论。山尾悠子曾在镜花选集的解说中如是评价涩泽龙彦的《洋灯旋转》——“然而,在谜团的地图被明确揭示的半个世纪以后,这个时代的我们已经可以安心迈入‘草迷宫’的世界。欣赏在迷宫最深处旋转的洋灯、蹁跹素手和纷飞的手鞠,再平安无事地返回现实。”似乎迷宫就此变成了Le Grand Tour的必经之地。希望我也能为《飞翔的孔雀》制作这样一张指南图。
下一篇是在千野帽子的论考《幻谈的骨法》的基础上,依照小说中登场的小道具来推测《飞翔的孔雀》这部分的布景和对应的具体年代。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