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轮到我来怜悯她?我配吗?
1995年,《朗读者》面世,让全世界都知道了本哈德·施林克这个名字。不仅改编电影获得多项奥斯卡提名,这本书也成了第一本登上《纽约时报》畅销榜榜首的德语小说。而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汉娜都有着动人的固执,竭尽全力在众人面前守住尊严。施林克巧妙地选择用一次意外的相遇,一场多年后的重逢慢慢展露汉娜最隐秘的自我,以及用一生去捍卫秘密的挣扎与痛苦。
近二十年之后,在新作《楼梯上的女人》中,施林克再次书写相遇与重逢,破解过去的谜团。
一幅失踪的画引出多年前的往事。年少的遗憾、没有再见的人、没有兑现的承诺成为施林克新作最核心的要素。正是这份不甘心让步入暮年的律师决定去寻找那个不告而别的人——伊雷妮。与汉娜不同的是,伊雷妮本身就是一道谜。
在新作里,施林克始终没有透露律师的姓名,而采用第一人称叙事,以“我”来替代。我们沉浸在他的困惑与遗憾中,透过他的目光去看伊雷妮,看到她的热烈追求、奋不顾身,甘愿押上所有。相比之下,他是懦弱的,一生都在随波逐流。他试图用自己的局限与保守去想象她的人生与梦想,但这只是徒劳。
但正是律师的讲述,他的不解与困惑让伊雷妮充满魅力。或者说,她的魅力恰好在于她不被理解,拒绝被任何身份限定。直到小说结尾,伊雷妮都是神秘的,而律师学会了不再追问,而是接受了事实——“她只是一个有着独特生活的女人。”她以反抗与叛逆共同书写了这道谜题。
以下是这位律师的讲述。
她从楼梯上走下,消失无踪
走进美术馆的时候,我没想到会见到它——画中的她赤裸着身体,从楼梯走下。贴在旁边的牌子上写着这幅画的名字:《楼梯上的女人》。
我像四十年前那样,在看见画的瞬间被这个女人触动,但我还感到一阵狼狈,因为我想到了那桩往事。
而无论是当年的那件事,还是她和画,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当年我只是一个小律师,刚入行没多久,接的都是些小案子。当时有一位画家找到我,希望我能为他处理一幅画引发的纠纷。
这幅画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出现破损。这一次是腿,下一次就是裆部,不然就是她身后的台阶。他坚持要自己修复这幅画,但每次快要完成的时候画就会出现意外,于是我不得不一次次出面协调。
伊雷妮就这样进入我的生活,她是画中人,也是一切的起因。
毁画者是她的丈夫贡德拉赫,他当初聘请了画家施温德给妻子作画,却没想到她最后爱上了画家,选择跟自己离婚。为了挽回妻子,他以画要挟,提出跟画家做交易,以画换人。他知道这是施温德最好的作品,施温德不会允许这幅画有任何问题,他只能同意。
深陷丈夫与画家的泥潭,她难以自救。而我那时候很年轻,一心想帮她,让她重得自由。于是,我帮她骗过贡德拉赫和施温德,帮她拿到那幅画。她说会来找我,但没有再出现过。
她带着画一起消失,斩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结。这个过去也包括了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没有放下。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幸福的可能,她的承诺给了我这份希望。然而她没有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只是被人利用了吗?
她是我们人生中的败仗
在美术馆里,我才真正有机会仔细端详画中的她。我又一次困惑起来,她的姿态中透露的是抗争与屈从,还是心甘情愿?
跟当年一样,我看不透她。她永远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离开美术馆之后,我找到一家侦探机构,顺着这幅画,我拿到了伊雷妮的住址。于是我开车上路,决心为过去要到一个答案。
然而,这样做的还有贡德拉赫和施温德。
四十年过后,我们又聚在了一起。
我们拥有了如此不同的人生——贡德拉赫的企业越做越大,业务扩展到了东欧、美洲和中国;施温德成了名扬世界的著名画家,在各大美术馆都办过画展;而我,在处理了那么多企业并购案之后,早已独当一面,成了资深合伙人。
然而此刻我们坐在这里,各有所求。
在餐桌上,贡德拉赫与施温德又一次为了画争执不休,互不相让。这是他们三个人的过往纠葛,与我无关,当年我只是帮他们起草了一份合同。施温德试图要回这幅画,因为这是他最好的作品,而贡德拉赫不放手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钱吗?可明明他已经如此富有了。
看着贡德拉赫看着伊雷妮的样子,我突然明白了我们聚在这里的缘由——
为这幅画,也是为了钱,但更是为某个更重要的东西。贡德拉赫觉得落了下风,就像当初她离开他,而他未能重新赢回她一样。也许他在这之前就感觉到驾驭不了她——这个在他面前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反抗、拒绝和违拗的女人。伊雷妮是他生命中的败笔,而他不得不弥补这场失败。
或许施温德同样如此。当年的他是如此自信,甚至觉得背叛伊雷妮,跟贡德拉赫达成那样羞辱的协定之后,伊雷妮仍会选择他。他既能拿回画,也不会失去她。
而我一直放不下,或许也是因为在那个年纪里,我以为未来尽在掌握。我为她设想出了一整个美好的未来,她没有理由拒绝。
然而,她的消失戳破了自以为是的幻想。她从不是一个驯服、任人摆布的女人。她以反抗和绝不妥协的自我创造了这场胜利,也制造了我们生命中这场无法释怀的败仗。
安全无虞的生活,不是她的选择
贡德拉赫与施温德之间的交易一场围剿,将她包围,但对伊雷妮而言,真正困住她的,是她被赋予的种种角色:
对于贡德拉赫来说,我是那个年轻的、一头金发的、漂亮的战利品,对于他来说,只有外表最重要。对施温德来说,我可以激发灵感,为此,有个外表也足够了。然后你来了。在玩物和缪斯之后,我有了第三个愚蠢的角色,一个需要被王子拯救的公主。为了不让她落入混蛋的魔爪,王子将她置于自己的手中——毕竟她终究还是男人的掌中之物。
她可以是艺术缪斯,可以是年轻貌美的妻子,而这些都不是她自己。这些角色永远以男人为坐标。就连在我对未来的设想里,她也只是装点了我的梦。
或许她真的必须要逃离,也只能骗过所有人突然消失,激烈地跟一切框架限制对抗,拒绝所有为她安排的道路。安全无虞的生活不是她的选择。
这四十年里,她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我曾试图问她,但每一个提问都被她巧妙地躲开。她脸上多了很多皱纹和横纹,我不知道什么样的遭遇与情感可以留下这样的印记,只能试图通过它们去想象她这一生的欢乐、畏惧,和深深的伤痕。
在海边,我听到贡德拉赫沉醉地讲述自己人生的成就,吹嘘自己为父亲设立的基金会,与此同时,施温德炫耀着自己的孩子,大谈艺术的前景。伊雷妮呢?我在这荒凉的海边找到她的时候,她孤身一人。她付出的代价似乎比我们谁都大。
不过我又有什么资格评价与怜悯?她从来都不属于我,更不属于任何人。她选择的路我永远不会走。为了她,我可以赌上此刻的生活,一起逃亡,躲去拉美,但这一切的终点必须是与此刻相似的生活,体面、舒适、按部就班。她本可以也如此生活。她的追求、她的激情与梦想,我无从了解。
这场四十年后的重聚是她的特意安排,想借机知道这段人生最后都留下了什么。在这场宴会上,我们都回望了自己的一生,带着得意或是自信。但伊雷妮始终没有透露太多,我不知道伊雷妮会怎么想自己的一生,但我想至少这是一场勇敢的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