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的明灯或照见困兽之镜
克里斯托弗·卡特林的《离开学术界:实用指南》(简称《指南》)2023年9月中译本出版。绵绵不绝焦虑的“学术难民”规模、以及愈发严峻的就业市场……都足以使人想见该书长尾效应的潜力。一位博士生网友向我力荐《指南》一书,我们有着相近的学科背景,以及网友身份带来的自由交流空间,也有着相似的疑问“其他博士生为何看起来那么自洽?他们困扰吗?他们不觉得我们这个专业没前景吗?”,“学术共同体”伙伴向我分享了这份指南,相信相似的事在学术界每个令人痛苦的角落也正在发生。
在当下,所有想做的事都可以查到巨细靡遗的指南,许多人在社交平台分享“生活指南”。据此,“离开学术界”也有指南,并不令人意外。卡特林将离开学术界的过程分为恐惧、鉴别、探索、提炼、发展、应用六个阶段,并按顺序撰写指南:首先,认清学术界及学术界陷阱,驱散畏难恐惧;然后,认清你自己,明确你从学术界获得能力和技能;最后,提炼并表达明确,于是转换天地。《指南》行文语调乐观,以卡特林成功离开了学术界作为故事结局,昂扬鼓舞地分享个人的成功经验,这使整本书看起来像一则令人警惕的“成功学鸡汤”。
离开的明灯
即使看起来像“成功学鸡汤”,《指南》也是出走成功的人留下的指路明灯,卡特林为出走之路提供了一种可能流程。“分而治之”地借鉴,《指南》最具实践价值的提议莫过于“体现差异性”,指通过提炼来自学术背景特有的好奇心、批判性、方法论反思能力等,明确“学术难民们”通过学术训练实际获得了能广泛运用且更为高效的技能,“你可能管理过项目、组织过会议、领导过委员会——这些都多多少少涉及赶截止日期和有效分配工作的经验。学者们通常认为这些技能是理所当然的……”[1]获得一份教职的路上,青年学人们实际获得了多少习焉不察的宝贵技能?——换个角度看,学术民工们即使尚未打算出走学术界,通过《指南》意识到自身怀璧,也可以开始思考:学校、研究所、单位给你们开出的薪水和待遇真的匹配了你的人力价值吗?
卡特林假设计划出走的读者已经担任教职:“在我看来,你必须具备五种技能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教师:项目管理、公开演讲、组织会议、平衡各方利益、情商。”[2] “我试着把它(组织会议/主持讨论)视为一门组织讨论的艺术,它将人们导向共同的理解或目标,即使我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子。事实上,人文和社会科学是这门艺术的理想训练场:如果你能帮助人们在文学的意义这种模糊的话题上达成一致,那么,处理具体的议题就更是小菜一碟了。”[3]这使人不禁会心一笑,学术界之外上述任一技能都足以令人称道,而在学术界这些技能的复合点满也不过是“理所当然”——显然学术界场域的“重力加速度值”不同外界,有着微妙的倾斜与失衡。
“向非学术人士描述你的学术工作”[4]是《指南》“如何写简历”部分的提点,那么如果你仍身处学术工作中,不妨也试试练习向非学术人士描述你的学术工作。对于人文社科黑话爱好者们而言,这是治病良方。卡特林认为学术训练特有的“方法论反思”是其他工作需要却少有的,同时《指南》的目标读者是“对高等教育前景不满意的研究生、刚毕业的博士生,以及教授(广义)”[5]这一类显然应有方法论反思能力的人群,“搞清楚我们用来解决问题的工具是不是对的”[6]——基于这一前提,试图摆脱困境的人们可以从《指南》的方法论开始反思,建立自己的路径。
具体而言,《指南》提供的访谈思路和简历写作至少比大学里虚文的“职业生涯规划课”教了更简洁有力的技巧,足够使大部分人获益——现在的“职业生涯规划”还是那样进行的吗?做点人格型分类,似乎就得出了适合职业的范围结论,实际分类尺度并不比星座生肖判断性格缜密多少;职业生涯规划课号称传授“写简历的技能”,通过“简历大赛”评出学校认为的“优秀简历”作为模范,最后选出的简历几乎能拧出水——总之,先忽悠完这关,你也去忽悠到手一个岗位,我们把就业率指标解决了,甩手清货送走毕业生。
如果至此仍然对离开与进入的选择存有犹豫、患得患失——那么比起顺着卡特林提出的“搞清是什么让你喜欢从事这份工作”,不妨问一个类似的问题:“是什么让你喜欢苦难深重的学术生活?”回答这个问题是为了明晰你对学术生活的确信度。“提醒你自己在高中或大学时的人生目标。把这些目标记在你的职业日志上,扪心自问它们是否依然有效——你是否只是搁置了它们?”[7]这条行动细则宛如美式“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恐惧期”一章分析了“天职的陷阱”“目标读者”等内容,相似的情状常用来解释为何《指南》中译本切中热点,但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指南提供的不少建议在我们的环境里恐怕难以奏效。那么,《离开学术界:一份指南》的价值是否真的止步于这样遗憾的错位中呢?实际上,或许连作者都未能意识到,撰写指南的意义不止于“善意地分享经验”,撰写的行为本身就言说了“学术难民”们身处学术界而无法自言的苦难——不要以为经受苦难之人的难言只是因为所谓的“受教育程度”,身处困境的“无物之阵”压迫中的人们不具备看清困境的位置和机会,更难有彻底祛魅祛灾的力量,这也是“恐惧”的来源之一。在“academia”“学术”的指代如此纠缠的当下,离开学术界与离开学术本身,究竟是学术界使人厌烦还是学术使人厌烦?愈发难以辨明则愈发令人恐惧。
或许这是学术界的普遍困境。卡特林的学术背景是古典学“我曾是一名罗马史与拉丁文学客座助理教授”“我整整十年都在试图改变与全球仅有的50位受众展开学术讨论,以及逼着学生们记住拉丁文语法的细节”“作为一名学者,我研究一位在全球读者寥寥的冷门罗马诗人。没有人会因为我的见解而变得更好或更糟。”[8]想起那些为了憋选题穷尽冷门研究对象的时刻、在没有史观的故纸堆翻检史料的时刻、在各种学术会议看到同一批人列席用一套话发言数次终令人听厌的时刻、说着心知肚明“创新点”“研究意义”“填补空白”的时刻……如果我们走在一条正确的追求智慧之路上,那为什么良心仍不停歇地发出拷问?
当然,也可以天真地认为我们的受众不止50人,一个基数和比例的问题。
人文学科紧缩似乎是普遍的情况,学科制度与紧密缠绕的教育体系,以及教育体系面对的就业市场,这是外部的困境,关关难过;而内化到个人变成选择的问题:你要离开吗?你要进来吗?“进入学术界”意味着走上成为专业者的道路吗?走出学术界就是“业余”吗?学术生活使我们获得了什么?
照见困兽之镜
一则《离开学术界:实用指南》的推荐短文下评论问道:“如果没有学术界了这些书给谁看?”这是一个看似无稽却启发了我的问题。“学术界”实为一个可以象征性理解的困境结构,于是《指南》指向的就不只是“学术界”的问题,或许可以是:如何转行、如何转轨、如何走向希冀的“旷野人生”。恐惧沉没成本吗?可是“不陷入泥潭的唯一方法是一开始就避免走进泥潭”[9]。比起认为“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是沉没成本”,不如换个角度想,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是你生命你本人的一部分,因为沉没成本而难以割舍,沉没的或许实际是你本人。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指南》第二章第一个标题“承认我们遇到了麻烦”。现在我们遇到了麻烦。“对高等教育前景不满意”[10]是很重要的原因,学科结构和体系陈旧,有着积年而颟顸的陈规旧习。近年,天文学博士转行家装行业、博士毕业做占星师等新闻实打实地冲击着商品经济社会中“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价值判断。
曾经因“一以贯之的努力,不得懈怠的人生”[11]备受鼓舞的学术生命们,却在现实的学术生活成为“一以贯之的努力,用之即弃的耗材。不可懈怠的人生,蔽以谣言的落幕”[12]悲剧主人公。“学术”的面目越发令人齿冷心寒。更进一步,人们已然对高等教育机构代表人物们能够代言真理的可信度产生怀疑,就人文社科领域而言,学术界的人们从“启蒙知识分子”的身份转向“专业研究者”也不过近三十年的事,其中自有九十年代专业主义运动空泛的历史遗音回荡至今。[13]身份的转变固然有历史的原因,知识的代言人们从前与“无数的远方无数的人们”有关,终是闭上门拉远了与人的距离,转向学科专业的门类,但同时,“专业研究者”身份的“专业性”是另一个层面的疑点。
“学术”与“思想”之间的病理性分裂终成眼前的疥疮。中文系的学科体制教养出专业者了吗?有一句著名的话讲“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而与这句话相对的是各高校近年鹊起的“创意写作专业”。卡特林说:“用教育来摆脱教育造成的困境,在我看来不是一个成功的策略。”[14]
出于种种原因,比起“不适合中文语境”这样泛泛而论的表述,比如前述“体现差异性”,恐怕也是中文语境里难以落实的部分。一方面在于我们难以确证是否从学术生活中获得了上述能力,毕竟如果学术生活能够给予我们充分的反馈,或许麻烦和困境不止于此;另一方面在于国内学术路径的“容差率”并不那么高,多元背景、跨学科经历的研究生仍是少数,学院规训制度逐级认真地筛掉了一切“毛刺”,于是走进学术生活的大部分人们的既往路径显得非常同质化,而这种同质化在学院话语中称为“专业”;再及,所有想走的路都有愈发严密高效的应试技巧和指南,升学体系愈发熟练地顺着这一逻辑演化成了如今的模样——那么,过五关斩六将剩下的学术精英们之间,还剩下多少差异?
一则简单的算术题:已知某高校招聘要求为32周岁以下的博士学位获得者,那么候选人中最多出现几个生肖?
“所有教职工都是临时的,即使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15],同理,“人力过剩”的当下,并不是“卷”成所谓“精英”就能够获得少数者的幸存确信,因为人力过剩意味着所有人都是“过剩”的。“人生是旷野”的理想呼喊遥对着的现实是“世界是个草台班子”,学术市场外的工作们对专业技能的需求是否能够压倒其他偏执的因素:关系、偏见、第一学历认可、年龄限制、性别隐墙……那么,卡特林点亮的这盏“离开的明灯”还能够匹配220V的中国电压制式吗?即使学术难民们意识到学术生活给与了宝贵的技能,这些技能能够发光吗?
“古法语将个人在欠债不还时受到的人身限制称为‘瘾’(就是我们现在说的addiction),……‘成瘾’意味着负债人就只能提供他的存在来作为抵押。……如今,博士所感受到的负担究竟在多少程度上与这一意义上的成瘾相似呢?”[16]高校以代言真理的姿态发放着文凭,又因为诸多原因实际上逐渐丧失了承诺的效力,又因其权力结构的高位,将诸多要求加诸学生的身上——比如要求发表期刊文章的逻辑:谁都知道发表本身构成了学生压力,以“就业”之名不肯降低或放弃要求,这说明高校给出的文凭本身不足以承诺就业形式的“学术界回报”;“关关难过”一般是一关关过,而将就业、毕业两件难事合并成相系的同一件难事,与解决难关的思路显然南辕北辙——甚至可以怀疑,所谓的发表要求,并非“为了你好就业”。
高等教育的“允诺”逐渐无力的同时,我们似乎也未能看到替代性的社会认可凭证出现,于是人们能够藉而自证价值的“一般等价物”不得不转向更混乱复杂的兑算方式:学位之外还要求文章,文章之余更要有项目,项目有了最好戴着“帽子”来。说到“帽子”,卡特林的目标读者在表述上也包括了教授,但显然《指南》思路似乎并不适合高年资学术界工作者。在学术界捱到高年资的人,基本也是学术话语权力的上游,他们要转换路径和赛道未必是这种“从‘认识你自己’开始”的“笨办法”。
[1] [美]克里斯托弗·卡特林《离开学术界:实用指南》,何啸风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3年版,第116页。
[2] 同上,第133页。
[3] 同上,第138页。
[4] 同上,第153页。
[5] 同上,第8页。
[6] 同上,第155页。
[7] 同上,第63页。
[8] 同上,第8,27 ,50页。
[9] 同上,第62页。
[10] 同上,第8页。
[11] 长洱:《天才基本法·完结篇》,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60页。
[12] “sci_accepted顺利毕业版”微博:https://weibo.com/7714699796/NrNGxyZAQ
[13] 刘擎:《「学术」与「思想」的分裂》,《二十一世纪》,2005年11月号,总第44期。
[14] 同①,第180页。
[15] 同上,第61页。
[16] 澎湃新闻:“圆桌︱《离开学术界》:打破边界的指南,还是新自由主义鸡汤”,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4881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