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写废稿不要紧:在写《问道江南西》之前的十年里
编辑老师想让我多写一些作者自述,方便读者更好地了解一本书成型的来龙去脉,一方面丰富读者对书的感觉,另一方面如果读者自己也想写点什么,那看了以后也许会多一些信心。当然,还有一点也很重要,时代奔涌,人们抽出时间来看小说的情况相对以前少了很多,看长篇小说就更需要精力,如果作者和读者起先多建立一些交流通道,读者多了解一些关于作者写作的情况,那么也许,进入这本书的机会会增加许多——多少有点熟悉了,不是陌生人了,看看这个家伙写得怎么样,我来评评理。
于是就有了这篇:一个久经废稿考验的人。
2008年(毕业一年了),我来到北京开始了培训师的工作。
一开始可没有那么好,还培训师呢,那些厉害的互联网搜索销售们收入丰厚,绝对不可能坐在会议室里听我说什么。一开始是销售总监助理。就这也很不容易,托人找关系(同学的朋友),好不容易进了这么一家互联网公司。
从我上班的第二个星期开始,每周一的总裁大会都要讨论一回要不要把我裁掉的问题。开完会,总监从会议室气势汹汹地走到工位上,文件夹一摔,就对着我说:“又说你了!总裁非要把你裁掉,我能咋办?我只能说再等等,再看看。下周开会他如果还这么说,我可就保不住你了。总裁说了,他都没有助理,凭啥我有个助理?塔马德(这句比较小声)。”
这间公司三百来号人,我如此重要。总裁会议上得谈到我。
我随时准备走人。心理建设已经做好。桌子上就是一台电脑一个水杯,背的包是棕红色的,掉了一大块皮。到时候把我喝水的家伙什把包里一塞,我就直杆杆往电梯口走,一个回眸都不会有。裁我,没有眼光的公司才会裁我。
过了一个多月,我还好好呆着——完全仰仗于总监强悍的行事风格。就给霍去病配个煮茶的,又怎么了。然后我等到了,命运的齿轮终于转到了那一个格上。
周日我去动批买衣服,钱包拿出来,又放回包里的那一个瞬间,就不见了(我相信钱包根本没有落在包底的布面上,而是落在了一只技艺精湛的巧手上)。我没了身份证,哪儿也去不了。周一上班,总裁会议开完之后,总监说决定过几天去深圳出趟差,看看那里的销售情况。
我犹豫了一天,第二天可怜巴巴地对总监和总裁(他俩座位挨得比较近)说:“去深圳带我一个吧,我得去办个身份证。”
一个月四千工资不愿意给我,但是这趟差竟然差不离地,别人愿意让我跟着一起飞一趟。我搞不清总裁的脑回路。但也许这就是他能当总裁的原因吧?
总监和几个大区经理聊完工作之后,私底下又找到我说:“带你去得有个由头啊,你去了干嘛呢?”
我说:“我会讲课。我可以给销售们讲讲销售技巧。”(我人生到那时为止,一针一线都没有卖过)
总监竟然很认真,她问我:“你会讲什么课?”
我说:“我会讲易经。”
“卧槽。”她猛地定睛,看向我的眼神里冒出了这两个字。
刚吃过午饭,华南大区销售经理和华东地区销售经理就跟着我的脚步,来到一间会议室里,听我讲东西。
也没有准备PPT,就拿着一只笔,对着白纸讲。
我准备了大概五页内容。
我当时很有信心(当然事实也确实证明),我讲的一定是他们想要听的。讲了大概十五分钟,我脱离了原有内容,突然福至心灵,问了他们一个问题:“如果你的对手各方面都超出你一截,你还想赢他,有什么好办法吗?”
那个时候,外面的声音传不进这间会议室,因此室内显得安静,气氛显得紧张,答案显得悬疑。
我的目光可能突然变得锐利,刺向这两位老江湖的眼睛。
他们两人变得犹疑糊涂不确定起来……
“卧槽?”他们俩开始挠头,口气变得尴尬而讨好。
我收紧答案,缓缓走向他们面前,缓缓蹲下一半,凑在他们跟前。
一个四拍过去,我敲击桌面,就像高三数学老师面对两个学生似的:“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就是这句话。咱们互联网行业,就是这句话。你们体会一下。”
我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眼睛就像放烟花一样,起先是震惊,随后是释然、恍然大悟,然后是琢磨,沉思……
就那一分钟,我想,我是世界上最卓绝的催眠师,我赢得了两位老江湖的震惊(让她去深圳讲讲看,大体也差不到哪里去),保住了一份四千块的工作。
从此以后,我就开始了培训师的生涯。干了差不多六年。
后期两三年里,我走在路上,心里知道自己是全北京最优秀的培训师。哪里都有我的饭碗,哪里都有我的工资。就是马化腾坐在教室的椅子上,我站在讲台上,我也照讲不误(一种夸张的修辞手法)。
到了第六年的时候,那家巨型游戏公司在花光了现金流之后裁员。中午,我吃过散伙饭后,走很长一段乱砖碎石子小路回到出租屋里收拾东西。太阳偏西。
我站在碎石堆里欣赏夕阳的美景。
命运的齿轮又滚过一格。
我突然意识到,我不再需要继续做培训师了。有那么一句话突然闯进我的脑子里:
“一直以来,你不是在给他们讲道理,而是在给自己讲道理。全世界,没有人需要你的道理,只有你自己需要那些道理。现在,你的伤口已经痊愈,你不再需要继续讲下去了。”
从那天开始,我把全部心思投入到装修香河我新买的房子上。那是一处非常非常好的小区,四周全部都是田,马路边有毛驴卖香瓜(有时候也卖驴肉,以此证明确实是真的驴肉)。我决定从此以后在那里写作,走我原本就想走的那条路。以后只打零工,不再做全职工作。
后来事情虽然有了一些变化(我成了家,住在南边卖西瓜的田附近),但我确实从此就开始写起来了。
绕了这么久,我终于讲到“废稿”这件事情上来了(不过,前面的这一大堆不会也是……?)。
我写过很多很多废稿,这意思就是它们无法被发表,发在豆瓣上(我主要发豆瓣)也不太有很多人看。偶尔有一两个陌生的读者看了,他们说的话都令我十分动容,觉得被懂得了被温暖了。但是我的主要工作其实就是在写废稿。我日复一日地写它们,心中充满了欣喜。
它们对我来说,绝不是废稿。它们中的某一个句子,是我在写完一百个句子之后才找到的,很不容易。那是一把钥匙,开启我灵魂之门的钥匙,有了那个句子,我可以走进我的童年时光,走进故事的某个角落,走进一种诗意的存在之中。我的存在,依托于那一个句子。也就是说,其实我既不在毛驴走过的田边居住,也不在西瓜田边居住,我居住的地方太多了:每一个句子,都是一个世界。时光来回穿梭,空间荡漾。我显然是一个会魔法的人。
在写《问道江南西》之前,我写了好几年与此相关的废稿。只有我喜欢它们,懂得它们。它们被表述出来,我趋近家乡的路途就多了几个脚印,家乡就离我更近。那些早就被我忘怀的东西,就慢慢地从迷雾中显出轮廓来,我所受过的复杂的高难度的教育就一点点褪去魔力,我原初的生命力就一点点强韧起来,耀眼起来。
陈嘉映老师不是说过吗,每个人都有灵魂,可能,只是你忘记了。
写作得有灵魂,更重要的是,写作是寻找灵魂的方式。在重要性方面说,寻找灵魂似乎比写作本身还要重要一些。
后来我搬了家,就住在中国作家协会大楼的对面。
我的屋子很小(大卧室给我妈和娃住),书桌摆上台式电脑之后就没有多余的空地。但我还有一个小圆桌,在拼多多上买的,实木的,放在床边,我坐在小板凳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写。
那天我突然找到了一个别样的突破口,写出了前四五个句子。我的家乡在那几个句子里清晰无比,其间生活着的一个人无言的苦痛也清晰无比。我于是开始写起来,觉得这一次也许可以发表了。
疫情第一年的五一假期,各地病情得到有力的控制,人们可以四处走动,我回到了家乡(在此之前,我有十年没有回过)。后来的暑假七月、八月我又再次回到家乡。
午后大家都睡觉的时候,我骑着小电驴(租的)顶着烈日去一家咖啡厅写。废稿在我的心中酝酿,又被否定,再冒出来,品了品之后又被放弃。我在这个过程中试图矫正自己思路和下笔的角度,试图真切地表达一些东西:我为什么爱着我的家乡,我是如何被报生打动并坚信他一定会有不为人知的伟大的一生,我为什么同样也时常感到空而痛苦……
我做培训师的积习未改,渴望通过一个故事说清楚一个道理。许多人害怕故事中有明确的道理,可是我却不管不顾,一定要把这个道理传达出来,清晰地,明确地。我有太多原因这样去做,但是我只说一个。
我中间在一家私人投资公司待了一年。它买进酒店,组建员工,运营一段时间后,再以高价卖出去(是这个商业模式,但是做得不太好)。
给酒店员工培训的工作,就全部都是我的。这意味着啥呢,就是说,全部由我负责,我教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人管我到底在培训些什么。那个时候公司挺乱的,快钱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我的工作就是稳住这些新招进来负责接待、前台、布草、保洁、餐饮的这些年轻人,让他们每天都有确定的事情干。
我就给他们讲《论语》、《道德经》、《易经》、《金刚经》……我多的是想要讲述的内容,多的是做PPT的无穷精力。
我应对工作的话术只有一句:“遇到顾客的时候,心里想想我们讲过的东西,心情会平静,愉快,也会更加灵活。谈吐之间,偶尔能说上一两句话,顾客会觉得我们的员工素质高。”
我就这样满怀着热情地讲啊讲啊,度过了大半年。
后来公司运营不善,这批员工全部遣散。
有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看书。来了一名河南籍的小伙子,长得白净高大,面容很羞涩。他涨红了脸,捏着衣角,走到我的办公桌前。
他是专门来感谢我的。在离职前这最后一天,他走进这间他极少进来的办公室,来感谢我曾经给他们讲过的课程。
“我没有父母,从小是爷爷带大的。一直以来,我心里总有种说不清的东西,让我觉得挺难受,也睡不好觉。但是上了你的课以后,我觉得你说的特别有意思,我特别喜欢,自己买了好几本书回去看。一看就看进去了。”
我立刻拿出桌面上那本《论语别裁》送给他做纪念。一本书十几块钱几十块钱,对于工资微薄的他来说,也是一个负担。(这套书一年多前,就是由别人送我的,我当时买不起)
小伙子不肯,死活非要掏出钱给我。
我也不肯,要他一定收下:“你爱看书,这是最好的事情了。虽然没有机会上大学,但是只要你自己肯学,一点点看,你以后一定会不一样的!”
他谢了又谢,红着脸走出了办公室。
人无往不在苦痛之中,看书很多时候是为了求解,是为了拯救自己。如果看到一本书,心中块垒能渐渐消除,生出对“生”的信念和愉快来,那是多么欣喜的事情。
红土之地何其辽阔,生出几个能写的写手出来是一定的事情。而我写,并非为我而写,而是红土借由我来写,来歌唱,来抒怀。
我心中明了一些道理,然后借由故事表达出来,从而被读者接收到,心中怀揣着感悟、沉思,就此转了念,坚强而快乐起来——这是我的愿望。
历史长河浩渺深远,湮灭就湮灭。
而在短促的一生中,如果能有发一点点光亮,那就是我这个片羽之存在的全部欣喜了。
备注:本文转载于《文学报》2024年5月2日文章,标题为《阿痴:一个久经废稿考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