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的土地
看完约翰·伯格的《观看之道》,又在《生死疲劳》的评论里看到推荐题材迥异的《猪的土地》。好奇翻开,果然从题材、体裁和结构都很有意思。
引言部分的学术性和启发性很强,直接梦回社会学课堂并在毕业很多年之后理解教授说的钟表的应用如何影响农民对时间/四季的理解和日常。城市的进步文化与农民的生存文化/幸存者文化的不同,影响其对时间的认知。前者认为时间是线性前进(发展、累加),而后者视时间为循环往复(重复、总体不变)。作者并不是站在精英的位置俯视乡村作为景观,而是觉察出农民比任何阶级更彻底地暴露到无法预测的变化中,譬如晴雨、传染病和蝗灾等,这种“幸存者”生活不允许实验性、趣味性的蓬勃衍生,才使农民经验趋于大众印象中的保守、右翼;作者更提出在工业化社会中,知识的传播并未导向更大的民主,闲暇的到来也仅仅方便了大众操控,因此农民对所谓“进步”的怀疑并非毫无根据。当“进步”最终也被资本主义和全球化强加给几乎每一个人时,新的世界体系和消费主义实践也就随之而来了。
在以为本书将继续以学术口吻探讨农民经验、劳动或动物权利时,体裁却突然转向了小说和诗歌。同时风格并不是猜测中的对田园牧歌的遥望,而是粗粝真实得仿佛美国南方文学。
作者从牲口们写起:
不产奶的母牛只能顺从地被屠杀,在屠宰场“所有的脑袋、舌头和肝一起挂成一列。嘴巴张开,没有舌头,每副牙口沾了一点血,仿佛一头不食肉的动物戏剧性地开始吃肉。” 回到牲口棚,被宰掉的奶牛的位置已经填补上了新的小奶牛,不仅农民的时间是循环主义,他们的牲口也是。
猪的眼睛很聪明,在被杀时恐惧中带着灵性。“我们剃着他的毛,剃得愈光,他的皮肤看上去愈像一个人的。他不像村里的人,因为他太胖太白,而像一个悠闲的人。”然后为了庆祝新杀一头猪,我们把去年杀的猪吃完。
然后写辛劳的人们:
放羊的妇人像幼时那样伸出舌头迎接一片雪花,“在她七十五岁的舌头上,第一篇雪花像汽水粉那样刺痛”。旁边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一只山羊。“我们周围很快就会白茫茫。”
顺着森林边缘攀爬的妇人知道哪些松树下长了仙客来,哪个遥远的陡坡上开出第一丛杜鹃花。她知道哪些墙上整窝的蜗牛从藏身之处爬出来,知道最大根的黄龙胆长在哪个山腰,那里的土中最少岩石,把它们挖出来比较容易。
最后他写阿尔卑斯的风景:
“我们被天然的边界包围:白雪,山峦,岩壁,河流,沟壑。”
有一条白云像一条鱼,鱼眼睛的那里是月亮。
山谷里都是云和雾霭,看起来像遭天谴者的洗衣房。
山上的积雪变成了浅浅的玫瑰色,红得就像杀死一只动物时溪水的颜色。
“黄昏,你从森林下来,一只狗在小村庄里叫。一个世纪前,一天的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听到一个男人穿过森林下来,一只狗也在叫,这两个场景的间歇,只不过是狗叫的那一刻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