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倍速社会》:不必疑虑,二倍速前进!
今天,你倍速了吗?
在当下,倍速观看已经成为数字居民的日常惯习。几乎所有视频平台或播放器都配有倍速播放功能,否则便像缺了什么似的,令人不满。日本自由作家稻田丰史注意到这一现象,试图探明倍速播放大势流行的原因,写就了《倍速社会》一书。在这本初版于2022年的书中,稻田丰史为网飞的1.5倍速功能感到震惊和愤慨。而在仅仅两年后的如今,2倍速已经是几乎所有视频平台的标配。有的平台甚至还可以3倍速乃至5倍速。倍速观看的不断加速和逐渐常态,折射出当下社会的加速特质。德国批判理论家哈特穆特·罗萨指出,当下社会是加速社会,它具有三重面向:科技进步、社会变迁和生活步调,而这三重面向环环相扣成一个封闭的自我驱动的循环系统。这一系统驱使着人们不断加速,也便导致了人们的异化。
壹
对稻田丰史来说,倍速播放对人的异化便是,人们从欣赏作品转为了消费内容。《倍速社会》便是他“围绕着消费与欣赏两大主题的媒体论、沟通论、世代论、创作论和文化论”。稻田丰史认为,欣赏“强调的是行为本身,跟作品主题是否高尚、艺术性的高低无关,只需要通过接触、玩味,让自己沉浸在作品中即可”,对作品的欣赏是一种无功利的审美愉悦。相对的,消费则带有功利性的实用目的,对作品的消费是为了获取有价值的信息或功利性的享乐。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整体的作品降格为特定部分的内容。
稻田丰史把欣赏和消费的对立,进一步解释为艺术和娱乐的对立。在稻田丰史的研究视角下,倍速播放者将影视作品作为消费品对待,其目的不是“欣赏作品而是收集信息”,故而他们可以随意拉动进度条,僭越创作者所预设的时间秩序。对稻田丰史来说,这不仅是对影视作品的亵渎,也是观众自身的堕落。影视作品和书籍不同,传统上观众对影视作品的观看是受动的,观众只能遵从创作者所预设的时间秩序。相应的,创作者也会借由对时间秩序的特意安排来完成某些表达,比如刻意拉长的镜头、一闪而过的画面等。稻田丰史认为,观众的倍速播放破坏了影视作品原定的时间秩序,他们往往会有瑕疵地接受或忽略这些表达,影视作品也就不成为影视作品。观众本身也失去了对影视作品的艺术欣赏,沦为了贪婪地获取特定信息的数字群氓。
对这些数字群氓来说,观看影视作品只是为了获取共同话题,以跟上不断迭代更新的娱乐热门。一方面,这是因为当下的影视资源庞大、易得,并且越来越多、不断更新,而人们的闲暇时间却总是有限的。特别是对深陷于加速社会的人来说,闲暇时间是非常稀缺、几近于无的。而另一方面,人们出于社交需要或娱乐需求,总是需要了解或消费这些影视作品。这就使得人们疯狂地快看影视作品,养成了倍速观看的惯习。
在稻田丰史的分析中,为了获取特定信息或共同话题而进行倍速观看的行为,反映并助长了数字群氓的病态心理。这种病态心理过度追求“性时比”,极端地渴求利用每一刻时间,从而能够更好、更快、更持续地提升自己,让自己在社会竞争中获得成功。在这种渴求成功的竞争心理挤压下,人们又过度地害怕失败,故而他们拒绝阻力,畏恐停滞、中断和受挫。所以,人们不仅贪婪地摄取剧情以作社交谈资,还形成了各式各样的圈层文化,在同一圈层中进行同质化娱乐,并往往拒绝进行跨圈层交流。在当下,人们利用倍速观看,不再仅仅是快看剧情,还搜集自己想要的信息,然后将这些信息制作成“梗”或“meme”。现在各大平台推出的“只看TA”功能也是这一同质化圈层娱乐的变体。人们只想看自己喜欢看的部分,也只想和同好进行镜像般的同质性确认,在会心一笑中结成享乐同盟。稻田丰史对此非常悲观,他虽然无奈地表示倍速观看是时代发展的必然趋势,但却自怜自艾地说:“也曾有人反对过倍速播放”。显然,他在心底还是站在了他所否认的保守主义和精英主义立场,认为倍速观看的人们最终只会沦为失去思考能力,只会聚在一起傻乐的数字群氓。
贰
或许正是受限于其内心割舍不去的保守主义和精英主义立场,稻田丰史虽然试图分析倍速社会的成因,却未能真切俯身亲近倍速群体。因而,即便是批判,稻田丰史也只是隔靴搔痒,未能深入切中倍速群体的文化症候,也就没有给出让被骂的人本身也拍案叫绝的说辞。实际上,稻田丰史对倍速群体追求同质化享乐的描述,完全可以接合到韩炳哲的社会批判。
消费取代欣赏,娱乐僭越艺术,对韩炳哲来说,就是平滑美学的盛行。“平滑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也不会带来任何阻力”,“光滑仅仅带给人舒适的感觉,这种感觉与意义尤其是深刻的意义无关。这种舒适仅限于一声哇哦”。“平滑的世界是一个供人享乐,拥有绝对积极性的世界,是一个没有痛苦、不会受伤、无罪的世界。”平滑美学拒斥知识,而渴求信息,“信息是知识的一种色情形态。它没有知识所具有的内在性”。数字居民倍速播放的最初形态,无疑可以追溯到色情片观众,他们只会拉到想看的色情部分,迅速享乐之后便退出影片、删除资源。影视作品对于色情观众来说,完全就是特定部分的色情内容。对色情作品的享乐式观看,已经随着互联网播放技术的发展,成为数字居民观影的惯习。进一步地说,色情享乐已经成为数字居民的生活常态。人们在各自的圈层里交流特定的信息(这些信息高度趋同、彼此确认),然后回以类同的肯定性反应。甚至对此的批判也是如此。想一想玩弄《甄嬛传》、《如懿传》乃至任何热门影视剧的梗图或帖子,或随便点开一个meme分享贴,再看看网友的回应(要么是哈哈哈的傻乐,要么是同质性的文字梗),即可达成同样的会心一笑。平滑就是这么一种笑,一种社交上的点赞,“平滑是某种单纯惹人喜爱的东西。它没有对立的否定性,不再是对抗体。如今,交际也为了使人能够顺利地交换信息而变得平滑。平滑的交际中没有任何对他者与异者的否定。”
同样,韩炳哲对平滑美学的批判,根植于他对加速社会的批判。不过,在韩炳哲看来,加速社会已经过去,加速“只是时间消散的诸种症状之一。当今的时间危机归根于一种不良时间,这种不良时间导致不同的时间上的紊乱和不适感。”在这种不良时间下,人们生活于充满肯定性的病态社会里,韩炳哲从不同的角度给这一病态社会命名:肯定性社会、积极社会、绩效社会、倦怠社会、透明社会、色情社会等等。概言之,过度渴求自我实现和享乐的人们,无法接受否定和痛苦,社会趋向于彼此区隔的同质化,异质性的东西被遮蔽或消除了。“平滑反映出一种普遍的社会要求,它是当今积极社会的缩影”,平滑美学“开辟了一个让自己感到自信以及确定自身存在的回音室。差异性抑或对他者与陌者的否定性被完全消除。”
韩炳哲虽然比稻田丰史更为深切地描述出倍速社会的文化症候,但他给出的解决方案和稻田丰史一样疲软无力,甚至具有危险性。和稻田丰史想让人们慢下来欣赏作品一样,韩炳哲试图呼吁人们借由“驻留/凝思”治愈不良时间:“必须恢复凝思的生命。只有在凝思的生命恢复的时刻,时间危机才能被克服。”说“慢下来”的解决方案疲软无力,是因为加速已然是不可逆转的强制命令,甚至已然是编码进数字居民生命里的固定程序,就连稻田丰史和韩炳哲本人也无法逃脱。稻田丰史的这本《倍速社会》完全可以倍速观看,其可供获取的信息不到全书的三分之一;韩炳哲本人的著作就被视为“哲学短视频”,其哲学写作策略就是利用平滑反对平滑。说这一方案危险,是因为在强制性加速的社会里“慢下来”,只能是有闲阶级的特权,无产阶级的自我欺骗。那些在加速系统里不断炮制出来的慢综艺、慢生活,真正享受的是有闲阶级,为之付费、自我慰藉/欺骗的却是深陷于加速系统里的底层阶级。
叁
同样是受限于保守主义和精英主义的立场,尽管稻田丰史在行文中提及倍速播放赋予了观众以观看的主动性,使观众摆脱了传统上观影的受动性,但他并未深入展开这一赋权的积极意义。反而,他借此展开对创作者灌水制作、文本化电影的批判。当稻田丰史批判影视作品越来越文本化,使得人们可以更加舒适地快看时,或许他忽略了,台词电影有时反而限制了观众的倍速播放:他们不得不慢下来以阅读台词。同样,当稻田丰史批判对影视作品的倍速观看,使得影视作品不再是影视作品时,他或许也忽略了时间感知是相对的。在完全二倍速的世界里,原本停留十秒钟的镜头,对于习惯了二倍速的数字居民来说,同样具有停留十秒钟的效果。列叙稻田丰史这两个疏漏,是欲说明倍速观看有其自身的积极性和革命性。
一方面,就像韩炳哲利用平滑反对平滑一样,观众对倍速播放的使用并非完全是受动的、消极的、纯粹低级享乐的,他们也可以拥有自己的能动表达。就像黑特·史德耶尔为弱影像辩护所显示的那样,倍速观看赋予了观众掌握现实、对抗资本的武器。倍速观看固然可能会导致同质性享乐的群体傻乐,但也赋予了无产个体快速汲取所需资源,以及对影视作品进行二次创作的能力。在这层意义上,二倍速的影视作品或许不成为原来的影视作品,但完全可以成为新的异质性的影视作品。另一方面,科技的进步也会提升人们的感官能力,倍速播放的技术势必也能培育能够适应倍速世界的感官,推动一场视听上的革命,一场时间革命。
因而,与其自怜自艾地哀叹慢生活的凋零和不再可能,倒不如从深渊大饭店里走出来,亲身跳入加速前进的人民浪潮中,且看这汹涌向前的时间洪流能够冲荡出一个怎样的世界。只要你自身是有意识的,那就不必感到歉疚或疑虑,大胆地倍速观看吧!无论快慢与否,只要你主动拥抱了时间,时间自然会散发出它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