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不住的水
这本书跟我预期的不太一样,但开卷有益,我还是捡到了一些新的认知和看待世界的方法。
光看这本书的标题《奔腾不息:雨、河、岸、海与亚洲历史的塑造》,我会期待这样的叙述结构——并置亚洲因降水而导致环境变化的数据与亚洲史上的关键节点,论证水资源的形态变化如何影响甚至决定了亚洲历史的走向。我期待作者从古代史和近现代史中抽取具体的案例进行分析,来论证水资源如何卡住英雄史观背后的命门,并揭示某种只有环境史能照亮、仅仅关注人的历史无法发现的宏大洞察。但这本书并没有采取这种叙述。
虽然标题说的是“亚洲历史”,但其实作者重点关注的是印度。中国作为一种它山之石出现,跟印度进行横向比较,尤其是在治水的宏观政策上。
虽然标题说的是“雨、河、岸、海”,但其实作者重点关注的是印度的季风——作者突出了印度在水资源上最大的特点,即受季风影响极大,旱的时候旱死、涝的时候涝死,江河湖都因季风(和为了应对季风的人工水利工程)而不断改道,呈现一种可塑性极强的状态。而“海”则是指印度洋,它以季风的孕育和研究场所的形式在书中出现。
虽然标题说的是“历史”,但其实作者重点关注的是近现代史,基本没有触及古代史或是史前。
这么分析好像在指责作者挂羊头卖狗肉,但其实他这个“论印度变幻多端的季风如何塑造了一个一积贫积弱的国家以及在被英国殖民时和独立后愚蠢的治水政策并没有完全解决饥荒问题同时还加重了地区不公平并带来了气候变化背景下新的致命挑战”的叙述,也不能说不符合《奔腾不息:雨、河、岸、海与亚洲历史的塑造》这个标题。尤其英文原标题是Unruly Waters,字面意思“管不住的水域”,确实颇为精准地抓住了印度季风的“不靠谱”和“影响深远”——不但来无影去无踪、没有规律可循或者说不断打破规律,还在旱灾与洪涝之间不断来回横跳、喜怒无常地决定着靠天吃饭的印度人是饿死还是家园被冲跑的无常命运。
这也是这本书给我带来的第一个新的认知——印度是被无常季风决定着命运的国家。
靠季风吃饭的印度人让我想起三体人,同时季风所带来的不稳定以及被“靠天吃饭”放大的风险也让印度的宗教之兴盛显得非常合理。热带地区往往盛产吃饱了就躺着歇一歇的文化,季风似乎打破了这种规律,放大了“无常”二字对人类的影响。而人类作为给自己编织意义自洽才能活下去的生物也不得不采用各种方法来应对季风带来的无常——从宗教的苦修来世到英国殖民者带来的“征服自然”论再到英迪拉甘地继承和发展她爹尼赫鲁的“先引进技术让一部分人脱离饥荒赤贫再去考虑污染不污染的问题”都是从不同视角应对无常季风的人为努力。
在农耕社会里(亚洲大部分地区均属此类),云的瞬息多变对人们的命运有着直接的影响,而天空既是一系列需要解读的迹象,也是需要注意的警示性征兆。印度每个地区的语言都有丰富的词汇来描述云,捕捉云与季节、大地景观之间的联系。在泰米尔语中,“mazhaichaaral”指的是云聚集在山顶并落下细雨的情景;“aadi karu”指的是在泰米尔历四月(aadi)①聚集起来的黑云,预示这是一个丰年。尽管有了气象学方面的进步,但在印度的英国官员想要了解天气如何影响收成时,往往向当地人请教,或转向所谓的“民间”组织。 ……对于这种在气候面前的脆弱性,印度农民主要的应对措施是借钱。对印度银行系统的调查统计出了印度农村债务的规模,这项调查工作逐省进行,是一项巨大的信息收集工作;1930年,调查结果结集成了厚厚的几十卷报告。印度北部联合省的数百名证人之一作证说:“从播种到销售,正是土著放债人和银行家才使村里的农产品得以进入市场。”季风决定了货币市场的节奏。农民的信贷需求在这个季节的某些关键时刻集中爆发:一是10月和11月,这是雨季之后购买种子和肥料的时间;二是收获季节,这时候需要为雇佣农业劳动力支付工资。在印度许多农村地区,存在着工作过度与失业交替出现的夸张现象。来自印度农村的一份又一份报告也提出了同样的观点。一位来自联合省密拉特地区(Meerut)的地方官员写道:“年降雨量稀少且不稳定,灌溉也只是名义上的。农民一旦被放债人(mahajan)诱骗,就永远无法翻身。”43许多借款人面临24%的复利。马图拉区(Mathura)的一位行政长官写道:“由于这个区的农作物连续歉收,95%的农民阶层负债累累。”“只有少数调查对象不同意这个说法。
(顺便一说,作为对印度一无所知的人,我从这本书里才知道原来英迪拉甘地是尼赫鲁的女儿、跟圣雄甘地没啥关系。)
这本书给我带来的第二个重要洞察有关“一衣带水”:
山脉走势穿越了中国西南部、尼泊尔、不丹和印度东北部。河流则更为奔腾不羁,溢出青藏高原以南的地区。从山顶流下的江河多达10条,哺育着地球上五分之一的人口,这10条河流分别是:塔里木河、阿姆河(Amu Darya)、 印度河(Indus River)、伊洛瓦底江(Irrawaddy River)①、萨尔 温江(Salween)②、湄公河(Mekong River)③、长江、黄河,以及位于这片区域中央的恒河(Ganges)与布拉马普特拉河(Brahmaputra River)①。喜马拉雅山脉的江河流经16个国家,有无数支流汇入。这些支流穿越的地区被人们划分为南亚、东南亚、东亚和中亚,然后注入孟加拉湾、阿拉伯海(ArabianSea)、中国南海、中国东海以及咸海(Aral Sea)
虽然从中学地理课就知道亚洲众多重要的河流都发源自喜马拉雅山,但这本书第一次打破了我从中国人视角出发、把印度作为“他者”看待的视角。同一条水系,发源自同样的地方,只是因为流经不同的地方而获得了不同的名字:我们的独龙江就是别人的伊洛瓦底江,我们的怒江就是别人的萨尔温江,我们的澜沧江就是别人的湄公河,我们的雅鲁藏布江就是别人的布拉马普特拉河。“一衣带水”这个词因为太多次出现在官样文章里而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亲切感,但同饮一江水的事实重新建立起这种“我们”与“他者”之间的亲切。
第三个洞察则是作者分析水利工程的视角。通过分析印度应对水资源区域性不平衡的方案,作者提供了一套分析框架,即引水工程的概念前提是把国家的水文状况危险地简化为“水源富余区”和“水源匮乏区”,这种思路罔顾当地生态、带来诸多问题、但满足了政策制定者“征服自然”的想象:
直到2015年去世前的几年里,拉马斯瓦米·耶尔对这个计划还在持续提出据理力争的批评。他写道:“这个项目的本质就是想重新规划我国的整个地理现状,所蕴含的无非是‘征服自然’这个老掉牙的狂妄思路。”他认为,引水工程是建立在将印度水文状况简单化之上的危险想法;甚至把印度简单地划分为“水源富余区”和“水源匮乏区”而罔顾当地生态的做法也十分荒谬。耶尔认为其中还存在更深层次的问题:“河流并非人工产物,而是自然现象,是整个生态系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与相应社区的文化、社会、经济和精神生活密不可分。”“耶尔对水生态的看法与印度政府的理念背道而驰,但与本书多处观点相呼应。这种观点支持着许多地方性倡议——抵制修建大型水坝的强大破坏力,如在干旱的拉贾斯坦邦,当地人通过小心谨慎的措施,利用小型而又简单的谷坊①体系,恢复古老的灌溉系统,便是一例。
如同传说中爱迪生的实验排除了99种不适合做灯丝的材料,作者并没有明确地告诉我们水资源应该如何管理以实现国家的发展并降低带来的风险,而是明确地告诉我们这种管理受到哪些因素的影响:
倘若本书中有一条一以贯之的教训的话,这个教训就是:水源管理从来不是,也不可能是个纯粹的技术或科学问题,它也不可能在纯粹的国家层面上解决。有关水源分配及管理的理念深受以下因素影响:文化价值观、正义观以及对大自然和气候的认识和恐惧——包括自古以来对季风的恐惧、对季风越来越任性的恐惧。了解塑造亚洲的季风和山川河流,这样的较量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