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处的女儿》|母亲何以是一种窒息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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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儿或儿子的心目中,当他们想到母亲的身体时,她的身体没有应有的形状,或者他们想到母亲的身体时,会带着一种排斥。即使是母亲的裁缝,即使她们同样是女性,也是女儿、母亲,她们也无法接受母亲的身体。她们会按照习惯,不由自主地裁剪出掩盖母亲的女性特征的服装,就好像身为女人是母亲的错误,像是麻风病。母亲的裁缝就是这种态度,这样一来,母亲的年龄就成了一个谜,也并不重要,“老年”成了母亲唯一的年龄。
在读《暗处的女儿》的时候,我不断回想到,费兰特在她的随笔作品《碎片》中所谈论的莫兰黛作品的那部分,这也是我最初对文本所判断的一个母题:母亲何以只能作为一个母亲而存在呢?然而在她纷至沓来的对日常的临摹中(那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同时也轻盈的写法),我陡然意识到她更接近于将一种难以启齿的隐秘的关系逼到最极限处,那些有关爱欲的和有关亲情的,而她信手拈来的某些笔触也精准到叫我想起了另外一位作家克莱尔吉根,她们的着眼点有着近似之处,而费兰特的优势则在于她的篇幅,一段绵延的隐痛是难以在短篇小说的篇幅中漫步的。而这部作品的结尾叫我想到了另外一部作品《公羊的节日》,是一种相似的和解的姿态,但有着一种更强烈的愿景的意味:母亲接纳了女儿而女儿接纳了母亲,虽说不如《隐墙》的结尾来得迅猛,但那种无解的悲哀之解也渗透和浮现出来了,我将在后文重新阐释我所设想的阐释。最终,我打算以数个主题来谈论这部凝练而痛苦的作品,它的结构和写法都日常化而且随意潦草,更偏向于一种接近现实的断想和随想,但不妨碍它的尖锐和象征。
对调和复调
相似的命运在本作中不断被撕扯出来、宛如一道不可抗的神域降临到所有的女性身上,以致她们的功能和其形成交响的协奏的方式均有所不同,对我来说,最鲜明的其实是一种盗取的姿态:勒达以两种虚假将母亲的身份和命运重置于她人之身。
譬如小说中提到,勒达为了自己所求索的自由和生活,“我会爱上任何说我很棒,很聪明,帮我证明自己的人(p112)",而离开了两个女儿三年零三十六天;期间所重新获得“母亲”这个职责的并不是她们的父亲,而是她的母亲;她同时窃取了埃莱娜的玩偶,该行为所导致的是埃莱娜的伤心,也即不断强调尼娜的母亲身份(最初的她和她的女儿有着一种奇妙的和谐)。而两者所期盼的似乎又都是一种对母亲宿命的摆脱:勒达看似失败而又疯狂的逃离,和玩偶娜妮怀孕的肚子被掏空。而玩偶的体内,作为孩子的虫子同样也像是前文所提及的“尖锐的痛苦”的一种对调,她们在同一种宿命的束缚下达成了一种异质的平衡:母女的链接的复杂性恰恰在于此,你时刻作为母亲的同时也时刻作为女儿,你憎恨自己的母亲的同时也被自己的女儿所憎恨,因为你们是同处在相似的牢笼中被勒令相似的内容,所以你们看到的永恒只是对方。父亲是个轻松而惬意的局外人。
故而,费兰特所找到的事实上是一种精准的表达,尤其是她在勒达身上所安置的“归还”的动作,不论是对勒达自己的母亲抑或是尼娜,那种短暂提供了残喘的自由都更像是虚妄的出走,恰如从丈夫的家庭离去又在经济困难中无奈回家去的“娜拉之未来”;那么,费兰特所想要描绘的难道仅仅是那样的落败吗?必须说明的是,勒达所回去的意愿并不是自身能力的不足或者外界生活的匮乏,而恰恰是“我唯一真正想做的事,就是在两个女儿面前,削出一个蛇形果皮(p132)”吧。也因此费兰特所临摹的图景则道出了另一个被隐瞒的秘密,这个秘密源自更本真的爱和爱所营造的困境,也必须在那样的一种关系和图景的存在本身中才能寻获,就像132页所写到的:
“因为我意识到,我无法创造出任何东西,能与两个孩子相提并论。” “所以你回来是出于对女儿的爱?” “不,我回来和我离开的原因一样:是出于对自己的爱。”
故而,母亲和母亲、女儿和女儿、甚至母亲和女儿之间所创造出来的对调事实上是意味着一种同意反复,但她们的悖论又在于互相的恨意是在何处发生的呢?你能想到某些鲜明的罪魁,譬如说父亲的冷漠、男性的暴戾、社会制度的“量体裁衣”,然而,悲哀之处不在于此;但我需要在接下来的主题中去谈论,于是,且来到这个临近结尾的共舞之地,我们将看到勒达和尼娜之间最美也最强烈的对调:“在我看来,这是时间上的分裂:同一个夜晚,在广场上,就像魔法一样,时间分成了两半,我在我生命的两个不同年龄阶段跳了舞(p147)”。
不被触碰的隐痛
生活有时候在重复,很有讽刺性。从十三四岁起,我就渴望能成为体面的资产阶级,说一口标准的意大利语,过上一种有文化、深思熟虑的生活。那不勒斯似乎像会淹没我的浪潮,我觉得这个城市不存在我希望的生活,除了我小时候熟悉的暴力、粗俗、慵懒、虚情假意的生活,或者努力掩饰自己的可怜处境。我不相信,这座城市还有其他生活,我根本都没有费力寻找,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就像个被烧伤的人,尖叫着逃跑了,撕下被烧伤的皮肤,坚信自己撕掉了烧伤本身。
和爱欲相比,生育自始至终就是一种隐痛所在,恰如安妮艾尔诺在那本《记忆无非彻底看透一切》(也即电影《正发生》的原著)所写的 “子宮和血構成的夢幻世界,攫取、操縱了女人的生死大權” 和“我以為,性和其他東西之間,從來沒有半點關係”,她的困惑和认识也许是理解纯粹的女性身体之一部分,然而,她同样没有意识到生育更多的症结在哪——或说堕胎是女性试图重获自己身体的一次壮举,然而,当生育行为照旧不断“正在发生”的时候,生育何以是一种建构在身体痛彻心扉的疼之上的、不可解脱的下坠呢?就像安妮艾尔诺在自己的身体处在孕育生命的罅隙,她所想的照旧是“木已成舟”,于是接着性爱似乎也无所谓了;费兰特则如此写到:
在玛尔塔出生的第一年,我发现我不再爱我的丈夫。那一年过得很艰难,孩子从不睡觉,也不让我睡,身体上的疲惫把一切都放大了。我太累了,不能学习、思考、哭泣、大笑,也无法爱那个过于聪明的男人,他过于沉迷于和生活博弈,缺席的时间太多了。爱情也需要精力,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当他开始抚摸、亲吻我时,我会变得很烦躁,感觉那是一种侵犯,实际是他一个人在享受欢愉。
恰如勒达的那句话,“有时候,逃走是为了活下去。”
某种程度上,孩子作为母亲的“寄生虫”而存在不仅仅是在身体方面的,而更接近于一种在渴望和索求、陪伴和喜悦、甚至对生活的盘踞所造成的,“赚钱养家”事实上也是一种逃走的方式,然而基本没有谁给予了母亲逃走的借口,她的出走同样导致了她不断地自我厌恶,“忘恩负义”;任何人都有逃离的借口和不自我审判的理由,但似乎,母亲是除外的,她们不能说出那句感动自我的“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她们的年龄永远是老年。
生育本质是一种隐痛,它不浮现在那些表面的哭嚎和尖叫、眼泪和呕吐中,它浮现在每一个瞬间、想叫你出走的瞬间、想叫你不顾一切的瞬间、甚至在你踹开了怯懦义无反顾以后、叫你审判自我的每个瞬间,哪怕是你作为她的孩子也不能允许她的逃离,毕竟,你的存在就天然是她的枷锁:不论你是否理解,或想费兰特所写的,“”我真是愚蠢,在孩子五十岁前,和她们聊这些事,期望让她们看到,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个工具。告诉她们:我是你们的过去,你们的根基,要听我的话,这对你们有用。我不是尼娜的过去,但她可以把我视为她的将来。我选择了一个无关的人,把她当成女儿来陪伴我,我在寻找她,靠近她”,更可能必然的是另一种情况,也即“女人,她只是生养了一个贬低自己的生物而已”,不止是一种视野的界定的贬低(或曰刻板印象的不断加深),而是自由的生活的贬低和困囿。
就像勒达在面对自身生育的痛苦时,所说的那样:“那时我很不快乐, 但我没有意识到, 小比安卡,在他原顺当地出生后,在我看来突然变了,夺走了我所有的能量、力气和想象。我丈夫忙于工作,我想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女儿在出生后变得多贪心、要求多、很讨厌,但她在肚子里时不是这样。我慢慢发现,我没有心力让第二次怀孕像第一-次那样振奋。我头脑昏沉、身体乏力,没有任何散文、诗句、比喻、乐句、电影片段、色彩能够驯服我肚子里的黑暗野兽。令我真正崩溃的是:我放弃让怀孕的体验得到升华,第一次怀孕分娩的快乐记忆全被推翻了。”
难道说,勒达所生育的孩子只有比安卡的时候,她就能永恒把握那初次生育的“快乐记忆”了吗?你试想当你的母亲忘情的跳舞之时,是否有一个瞬间能彻底摆脱你的幽灵呢?
希腊式的悲剧
费兰特所设置的象征意义恰恰和我所意识到的一个问题类似,在我看来,母亲的身份似乎和希腊的典型悲剧英雄之塑造近似,她们有着同样不可避免、不可抗拒的宿命,同时迎向那宿命,走向沉沦和永恒的覆灭。而费兰特对神话和寓言的隐喻也是俯拾即是的,譬如说重复提到的苹果和蛇形果皮不免叫我想到了伊甸园的故事,但此刻,被引诱出走的是一个焦灼的母亲,同样,被引诱回来的也是她。那样的矛盾也许就是一种宿命的具象吧。
而结尾的悲哀之处事实上又在于,它照旧是一种和解和妥协,是一种对这种互相牵扯、但在现实中不断重演的关系的无奈平衡,她和她的宿命都没有改变,不论两者间的慰藉如何深刻和紧密,都不能像《隐墙》的结局那样做得决绝又刻骨;但除此以外,我们又能寻找到什么呢,作为暗处的或曰黯淡的女儿们,我们的幽灵在这部作品中不断地徘徊,然后,我们重又回来问她为什么不跟我们打电话,于是她被慰藉了,她说,我死了,但我很好。
我们的存在有时候确乎能叫她觉得很美好,但她到底是何时死去的呢?我所谓的宿命不是在谴责宿命本身——宿命必然是不知自己为何是宿命的,这恰恰是悲剧性之所在——故我想表达的恰恰是这部小说的文本所呈现的。我想到了《坠落的审判》中,一切复归于平静以后,母亲回到了家中将所有琐碎的疲惫的都拒之门外,然后,怀抱着狗狗,安睡在自己的生活之阴影中。
故而,不止是逃离是女人们的奥德赛,我们的母亲已然走完一段漫长而又颠簸的英雄之旅,它落实在路途之中也许稀松平常,但那也是你逃离一切所有的借口。
悲剧性震撼之处在于不被重演,而切身之处则在于它不断回来。
然后,我们走出去,凝视群星。
——《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