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张白纸一样浸入中国
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曾经在豆瓣上关注过ale,时不时点开半截他写的随笔——之所以是半截是因为要付费才能看完,这很合理,但穷鬼如我是绝对不会付费阅读随笔这种东西的。关注他的时候我除了知道他是个拿中文写作的外国人之外,对他一无所知。甚至他的名字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读。他这本《我用中文做了场梦》里说到有个把他的名字念成苹果酒那个ale,我看着笑了半天——我倒是没念成苹果酒、但是距离日语里的“啊咧?”也不远了。还是这本书才让我知道,原来这个莫名其妙的ale是Alessandro的缩写,于是这个人名才终于从马什么梅升级到一个有意义的单词——虽然这意义也有限,比起Alessandro,Alessandrite这个单词对我来说更有意义,因为Valmont有款超级好闻但我买不起的香水叫这个名儿。
《我用中文做了场梦》这个书名取得好,非常精准地抓住了我读这本随笔集的感受。翻开这本书之前我会以何伟、扶霞或是保罗·索鲁为坐标系,试图把ale也放进去,然而越读越发现放不进去。都是外国人在中国体会中国,何伟、扶霞和保罗·索鲁都有自己的目标和切入点,在跳入名为中国的体验之前就有自己想寻找的东西和表达的信息。但ale似乎并没有这种预设,他几乎像一张白纸一样浸入中国、染上什么就呈现什么颜色。从这个角度看,ale有点让我想起写《洋盘》的沈恺伟,但比他走得更深——沈恺伟很明确地保持了“在中国的歪果仁”的身份、他对中国的注视是一种从外向内的注视,而ale在熬过这个非留即走的阶段之后似乎仍旧在努力接近成为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的体验:
我花了很久才学会不把这些往心里去,让入住酒店的焦虑转化成佛系的态度,坦然地面对路途上的不便利,仿佛被拒的是护照上的那个名字,而不是我这个人。甚至你迟早会认定这根本不是你配得上的东西,就像你无法在网购平台下单跨境进口商品一样。外国人的生活体验相当分裂:一会儿享受超国民政策的优待,一会儿连普通消费者都不如,购物出行都有阻碍。精神上更是如此。在北京出生、长大、读书、生活、工作的美国人参加朋友聚会时还是会被说“老外不懂”,并以此为由被阻止参与一些话题。为中国经济贡献了整个职业生涯的德国人满六十五岁时无法延续工作签证,因此不得不离开自己几十年的家,定居在新加坡。这些真实经历都在告诉你,可以来这里学习、工作、生活,但你不是,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是“自己人”。而我离开罗马到中国已经有三年了。我在北京几乎没有什么意大利朋友。回老家的时候,高中同学说我讲的是中式意大利语,带音调的。发语音给我妈时,我经常停顿下来,想不起来词,最后说的是有中文翻译腔的语句。可以说,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中国人——我被夹在中间的一处灰色地带,似乎摸不清自己是谁了。
ale以中文写作——虽然时不时还是能读出一点非中文母语者的气味——以及在covid-19三年里全程留在中国感受了中国文化与ZZ对外国人来说很难接受的一面(南欧可能要容易接受很多)。不管怎么说,这两个决定都打开了“歪果仁漂在中国”游戏的高难度模式。不管ale是出于无奈还是主动选择,经历这些且还在中国漂着至少都能看出他对深入感受中国的诚恳。看到他在各个城市静止的时候到处逃窜,因为外国人身份而不断吃闭门羹、甚至不得不睡公园时我会很容易忘记他是个外国人,看他坐很久的绿皮火车去挣零花钱、或是在四川农村修了一半的大房子里因为大冬天没有热水没有暖气而崩溃时我甚至一度怀疑我是不是在看《我在北京送快递》这样的底层漂流文学或是邓安庆派的豆瓣伤痕文学。我觉得这本《我用中文做了场梦》其实相当底层漂流文学——伤痕倒是没有那么伤痕——区别只是底层漂流文学一般都出于时运或是出身不济的中国小镇文艺青年之手,而这本的写作者是个时运/出身不济的意大利小镇文艺青年。从这个角度,我也会有点想起《床,沙发,我的人生》,或者也可以说ale是用中文写异国漂流体验的Romain Monnery。这可能也是为什么这本随笔定名为《我在中国做了场梦》,ale的中国体验的核心仍旧是青年文艺人发现自己刚出社会就必然被系统性困住时开始的无方向漂流——只要远离那个让人痛苦的“正常路径”、怎么沉浮都好。这是一种个人层面的非暴力不合作、跟资本与社会的尽可能的割席、逃离社会时钟、互联网时代的“闪到一边去,不要遮住我的阳光”。这也是个熟悉的主题,只不过具体的故事反了过来——不再是中国青年漂到国外,而是意大利青年漂到中国、用中文写给中国人看(并试图收费):
对老外来讲,中国是一个可以让时间静止的地方。远离自己的原生社会,没有人催你到点要怎么样,你因此获得了某种无年龄的身份。中国人倾向于和你保持某种距离,不太可能催你到某个阶段要做什么事,像结婚生子。你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已经足够,只要合法合规,没有人管你下班后去干吗。这样的关系虽说有些功能化,但也是一种双赢——社会享受了这些人的职业技能,而他们拥有了无尽的青春,这就是人民币之外的福利。有人说,这里是老外的梦幻岛。
失去的是生活的节奏。二十多或四十多,你可能过得都一—样:还是那些教育行业的工作、那些酒吧和出租车、那些快递和高铁。尽管有积蓄,但没有成长。你交了张门票钱,梦幻岛负责幻想,可不管别的。职业规划、自我价值、艺术创作:这些都很容易被自己无视掉。
这本书看到最后我才第一次见到ale的脸——不得不说还是长得挺好看的,怪不得经常可以接到拍广告之类的零活儿。不知道作者是不是故意把自己好看的脸藏在了书的最后、并且故意没有用在封面上——港真应该把这么好看的脸放在封面上,这样书应该可以多卖几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