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奥登视作问题

某年某月某春夜,某大学文学讲座进入提问环节。有人站起来问:“我们是为了谁而写作呢?”作家Z告诉她:“为了抚慰过去的影子,我推荐你去看看奥登。”
上述开头似乎构成了一种理想叙事纽带:奥登(经典作家)—作家Z(有声名的当代作家)—提问者(文学新人)。可以想像,接下来的情节发展应当是提问者在阅读奥登后感动非常,若干年后她也可能以作家的身份向新人转告,于是“奥登”所代表的传统序列代代相传,直到夯实为厚重而不可言说的石墙。不可言说,是因为人们往往把经典视作答案,而对待答案的方式又常常只是单薄的拿来主义,就像以为切下圣徒的嘴唇便能与神亲吻。
语句凝练、批判眼光独到以及结构宽泛,这是金句派可供人任意摘取的三个标志,奥登尽管容易被当作此类“使用”,但仍“被答案化”地不那么容易。因为奥登是以自身的写作编织出一张问题的蛛网,其中心点即写作者如何处理自我与他者的关联。就像他自己在前言提示的那样,《染匠之手》在不同篇章之间建立起一条路径(至于单个章节内则未必),以“阅读”和“写作”作为序章事先阐明自己对此二者的基本态度,继而以“染匠之手”引出自己所关切的情境,顺其自然在“纳喀索斯之井”中将己身的疑问抛出。至于之后的莎士比亚戏剧、劳伦斯和美国文学三种材料都可视作对问题的并列式回应,而奥登无疑最关心戏剧,这也就是为何他以“珀耳修斯之盾”作为结尾“向斯坦尼斯拉夫致敬”的前声:和“纳喀索斯之井”对应,后者讲述的是写作者囿于自身、以“相同”取代“相似”之后的贫乏,前者则以智慧女神密涅瓦将手中之盾赠予人间英雄珀耳修斯这一传说作喻,以“相似”暗指自我与他者主题的第二层含义:道(word)如何成为肉身?诗人如何将信仰赋形?
如果说今天的我们已经难以回答这个问题,不是因为宗教的全面退却,而是因为信仰已被逐渐蚀空。信仰的本质是人把所有精神力量凝聚为一线,将炽盛的情感和理性的意志周旋摆荡。信仰追寻极致,但极致未必就是沉重,如同奥登在附言中所说,信仰者未必不可轻佻(frivolous)——只要知道如何对待庄重(serious)。拒绝以庄重态度对待并不庄重之物,这是轻佻者的深刻,游戏性的天赋。此种意义上的诗歌超越善恶,诗人不改变外界经历到的事实,而是以自身的意志运动将其穿透。 回到开头的提问,在不把奥登视作答案后,我才选择信服奥登,与其说他给出了实心的答案、不如说他讲述了这一问题的边界:自我何以区别于他者、己身如何定义置身其中的世界。而边界无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