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所当然的事不需要遮掩”

初看《身后无遗物》，以为会是小津安二郎那种悠远余味的安宁，读完之后却体会到一种复杂的味道，即轻松与忧郁交替前行，轻松大概是《绿山墙的安妮》里的莽撞和乐天，这也是作者伊藤比吕美自带的属性，而忧郁无疑是年龄向终点狂奔自带的底色，不是担心死亡，而是一种无人作证的孤独。与无常无我的日式侘寂不同，伊藤女士的文字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味道。

翻开书时，惊喜地掉出两张藏书票：黑色背景上的一只大象和两只大象，丑萌丑萌的，有一只出现在日版封面上，那只回过头看的大象或许就是伊藤自己的化身，有一点童真，有一点狡黠。她为自己做了MBTI性格测试，妥妥的E人，然而她的家人都是I人，甚至包括女儿们的伴侣和领养的爱宠，可爱的伊藤很懊恼。尽管文风悦然，但她的人生并非没有麻烦，在丈夫死后的两年间，她一直在习惯与寂寞共处。虽然少了照顾病人的诸多劳苦，也还有朋友往来，但似乎做饭的兴趣没有了，分享的第一对象没有了，她真正体会到女友们所说的：“烦归烦，但死了会感到特别寂寞”的那种感觉。但是也可以不那么糟，既然麻烦来了，就像个战士一样一点一点处理掉好了。重要是自己还活着，既然活着就不要浪费吧。突然觉得伊藤女士像一团火，活跃了家族的气氛。在I人大流行的当下，或许E人才是少数。其实不管是内向还是外向，能够自洽就好了。

1955年出生的伊藤比吕美，是个“以写字打短工谋生的无所属诗人”，一个百无禁忌的欧巴桑，一个直面人生不同阶段的记录者。初老、闭经的痕迹被转换成文字，女性无需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年轻时绽放，衰老也无需介意，这不就是生命的过程吗。她一边报名尊巴课程一边感叹散架的身体，一边照顾临终的亲人处理繁琐的事务一边担心女儿到时候也会被自己麻烦到，一边期待变老后自由的小日子一边接受身旁无人的寂寞。在写稿、看护、辗转的紧张忙碌中，她依次迎来了母亲、父亲、丈夫、爱宠、亲友的离世，当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她只能“保持冷静，假装一切都好”，因为她“不想被骤然而来的亲人之死席卷”，她尽量完成自己的职责，同时还需要继续养活自己，在到达终点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没空逃避。感伤落寞在所难免，但如果沉溺下去就等于提前死去了，不是么。

对于死亡，我们讳莫如深，但是这又是每个人终将要面对的大课题。要悲伤吗，可以悲伤。但既然无法回避，那何必纠结。俳句诗人种田山头火在母亲死后写到：“行不尽，行不尽，一路青山。”伊藤女士也是怀抱着一种交织的心情记下她生活的点点滴滴。经历了几段婚姻，似乎都有可抱怨的地方；临终照顾，似乎不完全是哀叹；生养了三个女儿，似乎有苦也有甜；当然，她对自己也不是没有指摘。对于某些舍不得的杂乱，想办法扔掉吧。人生导师同样要面对自己的人生课题。

看这本书的时候让我想起了大学时的一堂课，老师让我们写下想要死去的年龄和原因。那时只有18岁，从来没想过死亡，至少没有那么认真地想过，死亡似乎只是文学作品中的浪漫化想象。思量再三，小心翼翼写了60岁，仿佛写下了这个数字就要履行诺言。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老师或许是想让年轻的学生们莫要空度时光，同时也不要回避死亡。就像伊藤比吕美女士所说的，“理所当然的事不需要遮掩”。就算跌跌撞撞的，还是可以继续走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