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台风》
生命的焦灼与抗争——余华《夏季台风》解读一种
关于现代人精神世界的演示这个主题,在余华创造的艺术世界一直占据极为重要的地位,这反映在他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及尔后的大多数作品中,如《十八岁》一文中寻找的焦虑与企盼,《四月三日事件》中主人公的分裂性封闭性的精神世界以及主人公对于自身生存遭受危机的焦虑与挣扎》,《现实一种》中的在撕裂开了罩在家庭温情脉脉的面纱下的人与人的冷漠与残酷,总之,余华为我们展示了人类生存的某种状态,尽管这种状态有时不免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余华的中篇新作《夏季台风》(《钟山》1991年第4期)中,仍然有大量幻觉与现实的转换,以及非指向性的“功能性意象”,这些在余华的低调陈述的语言中诉说着什么?我愿意把它看成是现代人感受到自身生存窘境而导致生存危机之后一种担心与忧虑,进而不安。并且我认为在本篇中是群体性的,超出个人经验的范围。
小说一开始便以“一九七六年初夏”的字样显示出文革的阴影,这是一个遥远且无处不存在的背景。虽然只出现在开头,却一直在冥冥中命定着人物的举动。这里用汉字“一九七六”的叙述不是无意义的。
白树一出现就成了作品着力的一个事件:“白树走出了最北端的小屋,置身于一九七六年初夏阴沉的天空下。他在出门的那一刻阴沉的天空突然向他呈现,使他措手不及地面临一片嘹亮的灰白”,“仿佛是生命闪耀的目光在眼睛里猝然死去,天空随即暗了下去”,“刚才的情景模糊又复制了多年前一张油漆驳落木床,父亲消失了目光的眼睛依然睁着”……“那时候有一支夜晚的长箫正在吹奏,伤心之声四处流浪。”小说的前两段中就制造了一种现实与幻觉的变换,暗示着人物精神的分裂性封闭性世界,从叙述角度看,时间似乎凝滞、静止地表现在文章的其它地方,比如:“很多大小不一的简易棚在那里呈现。依然是阿尔卑斯山下的营地。”前者是现实的,后者是不现实的。本质上根本不同的两者在其心中的混同与变换体现了他的现实分裂感,表明了主体的非统一性、分裂特性。正是这种特性造成了白树的孤独,他将自身隔离在一个独立于外在世界的空间,不能与之交融。这个空间可是冷漠的,他自身是麻痹的,他很难感受到自身对于外在世界的意义,这便成为焦虑的对象。因为对于外在世界的无作用即自身的无意义、无价值,正是生存窘境的症结所在,它抹去了生命的光亮,对于白树来说,无视顾林他们的“哗哗大笑”与物理老师的待搭不理的冷漠,而一次次报告着关于监测仪,关于地震是否发生的情况就成为他的一种途径与手段,当“顾林他们哗哗大笑”他“三天前我们就测到唐山地震”时,除了表面的一笑外,他的内心仍然强烈地坚持着,并且进一步肯定到自身,“事实上是我一个人测到的”,这里的心态是值得注意的,他向物理老师报告时,漠视物理老师的冷淡与一再让他离去的催促,执拗地说着,他的迟迟不肯离去,表现了在他内心对于阻碍他自身确证的事物的拒绝与否定,并以此来反抗。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他向革委会主任报告了,并从广播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次扬名使屡遭挫折的他呆住了。王岭的激动让他感动,对王岭做了一个慷慨的许诺:“你也到监测站来吧。”这个决定对于白树是超越职权范围的,表现了心中的惊喜,然而地震终于发生,打破了白树的梦幻般的企盼,又使他坠入原来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他无法逃避的,也不能逃避。面对顾林、陈刚的痛打与革委会主任安抚式的不信任,他仍咕哝着自己的看法,这是他不能改变的,否则他将变得毫无意义。这次失败已说明窘境不可能以旧的方法来解决了。对于白树则必须放弃关于地震的报告,寻找新的确证方式。白树终于选择了“性事”隐约闪现在第六章第二节。这表明人在社会性的失败之后转而向动物性本能的退缩。他试图在这一层面上实现自身,以证明自身并非虚无,解除自身对于境况的焦灼。但是“性爱”的动机与基础并非如此,所以“性爱”动机与基础的改变使得它变成了操作性、机械性的事件。西方一位哲人认为“性爱”是男女身心最大统一与交融的事件,然而现在却不是这样。感受到了这里变得分离与陌生,没有丝毫的统一和谐。白树的挣扎变得徒劳,他仍在焦虑与企盼,白树是现代个体精神的显现。
如果说白树是个体经验的,那么小说中对吴全、吴全妻、大伟、李英、王洪生等一批人的描述则是一个群体性的,代表着较为庞大复杂的社会人群。冷漠与隔膜不是个人的专利,社会弥漫着这种情绪,成为一个时代的特征。物理老师与其妻子的对话颇具意味,她丈夫一再诉说震前的征兆,并说大多数人都看到、听到了,但是她一点都不相信,“又是传闻“,“这仍然是传闻。”她的这种态度使她丈夫问道:“你为何总是不相信别人呢?”小说没有她的回答,是的,小说不在意她的回答,它在向读者发问,向每个人发问“为什么”。在这之后小说插入了一段关于“英雄”“群众”与“历史”的对话。这是一段反讽意义很强的文字。小说所注重的并不只是“英雄”“群众”“历史”之间的关系,而是借助这种问答来表达一种较为深远的题外意义,这种意义即是以上事件的原因,也是结果,同时也是背景,它提供了一个颇具意味的回答。此外,吴全妻子遇蛇则表现了强烈的“世事如烟”。简易棚里有蛇,她站在雨中呼唤。雨声的节奏没有改变。没有人理睬她,为什么没有人理睬她,女人对于蛇的恐惧是无比的。此刻,她最需要人的帮助与安慰,以抚平她惊恐的心灵与波荡的情绪,然而人情的冷淡使得人们给与她的只有没有改变节奏的雨声,以及可怕的寂静,对于吴全的妻子来说,接受一个无比的恐惧并将它平息下来,这本是不可能的事,但现在她不能不这样做,虽然她生活在世上,生活在许许多多的简易棚中,然而她的世界只有孤独的一人。这不只是她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为什么没有人理睬她?”这对于社会的诘问在第三人称的低调陈述中自有一番凄凉、愤怒与感吧。冷漠、孤独,人情冷与人性恶将人们推入了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这里仿佛是无边的沼泽每个人只有驻足自己所立的一块弹丸大的高地上,不敢动弹,否则将会陷得无影无踪。它隔绝了人与人的联系,看起来世上人很多,其实都是一个个孤独、脆弱的个体,这是一种生存的窘境与危机,人们无法逃避。就象小说中的地震、霉雨、台风一样。地震、霉雨、台风成为人们生存窘境(抽象性的)外在显现,人的焦虑与挣扎则在显现中表达。地震就要来了,它将给世界带来废墟,给生命带来灾难,人们要躲避这个灾难,挣扎一个新的生存契机。地震的既将发生使人们焦灼不安。逃离房屋,进入简易棚成了他们逃离灾难性境地的手段,也是减轻自身焦虑的手段,然而世界那样的无可回避,连绵不断的霉雨依然让人烦闷,心躁、慌乱、窘迫。铺草的霉烂,蚊虫的叮咬使人难以忍受,在外边仍然是个可怕的世界。人们又犹豫回屋去了。但房屋则又是那么可怕,“屋内受不了,他在屋里坐着神经太紧张,他会感到屋角会突然摇晃起来。人们处于一种两难的境地,对于一种焦虑的减轻即是对于另一处焦虑的加强,人们要选择然而又无法选择。小说的第三章第二节中现实与幻觉的变换表现了精神的重负与无可承担,这是任何人无法忍耐下去的,精神的疲惫与累极即是一个无尽的荒原,生命消解于其中,在这里用死亡来逃离一切似乎是一种解脱,小说写道“板车过来时看到吴全的宁静无比的脸。生命闪耀的目光在父亲的眼睛里猝然死去,父亲脸上出现了安详的神色(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在小说中台风的叙述很可数,实际上,到来的是什么已无关紧要,可以是台风,可以是地震,或是别的什么,关键在于它到来了,关键是人们已无法逃避冲击。现代人的世界是一个缺生命力的荒原,人们在其中感到无比的焦虑。荒原是可怕的,但并不是结局,重要的是要看我们是否有走出的希望。
小说中的钟其民、星星,箫声是神秘的,有着一种飘逸于喧嚣而又冷漠,繁闹却又孤独且充满焦灼的人世之外的宁静,仿佛是一支奏着的小夜曲,寻找一种天地间的和谐,钟其民在吹奏着,要让人们沉浸于他所创造的和谐之中,抽去人们之间孤独、冷漠的隔板,然而听懂的只有星星一人,钟其民被人们戏称为“傻子”,星星也一再逃离她母亲逃离那个世界,来到他的脚旁,他的箫声里,荒芜的世界拒绝这份和谐与统一。于是“星星消失了”“箫声中断了”“这孩子不是星星”。但钟其民仍然在企盼另外一个星星——吴全妻子未来的孩子。
余华以往的小说似乎只在意—种自身的体验,大多没有以一种新的体验的建构来弥补旧的体验的解构,他的小说只是在撕裂、在打破。而《夏季台风》中吴全的死已没有了以往小说中由于想象的具体细节带来的血腥,他“宁静无比”的表情以及在现实与幻觉中“父亲安详的神色”与钟其民、星星、箫声一起成为人们逃出荒原的一点希望。这是余华的变化,他不再只是描绘一片废墟,他正在试图在废墟上重建人类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