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灭时,诗犹在
得知叶嘉莹女士辞世的消息,是在黄昏。那天,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路灯的光洒在书桌一角,晚风拂动窗帘,带来一丝凉意。我怔住了,像心口被轻轻按了一下,却迟迟发不出声音。她的名字,那熟悉而安然的存在,从未让我想到会与“离去”这个词联结在一起。她就像一座灯塔,照亮过文化的荒芜与动荡,而如今,这盏灯终于熄灭了。
我下意识地从书架上抽出了她的《迦陵论词丛稿》。书页间,是她的声音。温柔的,笃定的,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河,将人引向诗词深处。可如今,这声音已经成为了时光的回响,而我只能在文字里,与她的生命再度重逢。读着她的文字,那熟悉的语调仿佛依旧萦绕耳畔,可转瞬之间,又清楚地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距离。她真的走了,而我们与她的对话,也永远停在了书中最后的一页。
翻开书时,我读到她对姜夔的解读:“姜夔的孤寂不仅是情感的自怜,而是以柔情托深远。”我不禁停下,反复咀嚼这句话。叶嘉莹女士的一生,又何尝不像她所讲述的姜夔?命运从未宽待她,她经历了漂泊,也经历了无数亲人的离散。战火中,她从北平辗转南方;异乡的讲堂上,她用生涩的外语讲解古典诗词;家庭的灾难接踵而至,她却没有被摧毁。她的一生充满了孤绝与哀伤,却在这种深刻的悲凉中,找到了一种与世界对话的方式。
她曾说过:“诗词是我的生命。”对她而言,这不仅是学术观点,更是生命的真实状态。正如她在书中所写,古典词学的核心,不在于语言技巧,而在于它如何通过情感贯通人生,通过意象连通人心。这不仅是她的学术见地,也是她生命的注解。在翻阅这本书时,我仿佛能看到她的身影,坐在讲台上,轻声讲解《离骚》中的忠诚与孤独,杜甫诗中的沉郁与悲悯,以及李清照词中的柔婉与顽强。那声音轻柔,却透出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合上书,我的思绪回到现实。那种失落感愈发清晰,她真的走了。我想起她曾穿着旗袍坐在讲台上的样子,始终温和而笃定。她的眼神清澈,仿佛一切外界的喧嚣都无法动摇她内心那片诗意的宁静。可当我再一次确认消息时,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深深的荒凉。这不仅仅是悼念一个人,更像是在和一种精神告别,和一段优雅与坚韧并存的文化记忆告别。
叶嘉莹女士,是一位真正的“士”。这个称谓,不是因为她出身叶赫那拉的贵胄之门,也不是因为她博览群书的才情,而是因为她的一生,始终怀抱着一种“士”的风骨与担当。在那个离乱的年代,她携一卷诗书,从战火纷飞的北平,到漂泊动荡的台湾,再到万里之外的北美,她将古典诗词的灯火带到了一个又一个异乡,用她的笔、她的口,将那些似乎已经失去时代意义的“风花雪月”,重新点亮在现代人的心里。
她的《迦陵论词丛稿》中提到李清照的“哀而不伤,伤而不绝”,说这是词的最高境界,既包含失落,也包含对未来的隐忍希望。我忽然意识到,这正是叶嘉莹女士自己的生命写照。命运从未眷顾过这位将诗词视为生命的女性。她的一生,是用诗词对抗苦难的旅程。1956年,丈夫赵钟荪英年早逝,留她独自在异乡抚养两个年幼的女儿;1982年,车祸夺去了她唯一的女儿与女婿的生命,这场悲剧几乎掏空了她的心灵。但她从未选择沉溺在苦难中。她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向命运低头,而是用诗词一笔一划将这些失落、哀痛和孤独熔铸为生命的韵律。她写纳兰容若的“浮生若梦”,写杜甫的“感时花溅泪”,写李清照的“物是人非事事休”,她的文字里掺杂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悲凉与坚韧,但她没有被痛苦击倒,而是用诗词为自己搭建了一座内心的桥梁,将个人的哀痛转化为时代的共鸣。她用诗词抚慰自己,也用诗词启发别人。这种化悲痛为力量的能力,让她的精神远远超越了普通的学者身份。
犹记她晚年时,已是满头白发,但无论是在南开的讲台上,还是在一场场的文化讲座中,她的声音依然从容,她的目光依然有神。她常说,诗词不死,传统不灭。这不仅是一种学术的信念,更是她用生命书写的一份誓言。她在2019年将自己一生的积蓄捐赠给南开大学,用于设立中华古典文化研究基金。那年她已95岁,却依然牵挂着后人是否能接续传统文化的火种。这种境界,不仅让我敬佩,更让我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这位走遍世界的文化大家,这位经历了无数个人苦难的漂泊者,最终用行动告诉我们,她的根从未离开中国的土地。
叶嘉莹女士的离去,让我感到一种时代的沉寂。她并不是唯一一位将古典诗词传向远方的人,但她是最后一位如此鲜活地将“士”的风骨和诗的灵魂结合在一起的女性。她的存在,让我们相信诗词并非过时的语言,而是一种可以与任何时代共鸣的生命形式;她的努力,让我们明白文化传承不仅仅是学术的任务,更是情感与信念的接力。
今天,当我试图用文字为她书写悼念,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她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首厚重的诗——开篇是清新的唐宋意韵,几经波折后步入杜甫式的沉郁顿挫,而尾声,则在一种带着愁绪的美中悄然收束。她的离去,像一盏灯被风吹灭,黑暗在周围扩散,但那点灯光却依然留在我们的记忆里,久久不散。
或许,这就是叶嘉莹女士给予我们的最后一课:人生如诗,苦难和爱皆为韵脚,而那些看似微弱的坚持,终将成为未来的灯塔。她走了,但她的诗意,她的精神,将与中华古典诗词一同永存。正如她自己所说:“诗词是我的生命,而生命,会在诗词中延续。”
窗外的晚风越发凉了,我合上书,茶杯中微温的水已经冷透。2024年11月24日晚,写于微光摇曳的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