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书写者”

推荐它的起因很特殊。首先我应该算押沙龙的粉丝,欣赏他的敏锐,更欣赏他的“厚道”,或许是因为个性偏执的我没有这份厚道,因此才格外尊敬。在生活中,我也看重一个人天然的真挚淳朴温厚善良,胜过头脑才华地位权势与社交技巧。
其次,也是更直接的原因,有一个朋友也看完了这本短篇小说集,然后跟我说,觉得押沙龙不应该写小说,因为他的语言,至少是文学语言能力真的不是很好。我虽然也赞同这一点,心里也疑惑为什么很多人能写好杂文与评论,却没法掌握文学语言,不像鲁迅。但小说的衡量标准大概是所有文学形式中最多元化的,语言能力虽然很关键,但也不是唯一的评判标准,我不希望当下的读者,因为押沙龙“用力过猛”的语言而放弃这本小说。
至于为什么推荐这部小说,那就只能在不书透的情况下,聊聊个人的情感体验。
在过去几年,尤其是过去一年多时间里,我强烈体验到了一种“创伤”感,就像一个“创伤性应激综合征”的患者,时不时被难言的焦虑折磨,只要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会不由自主跳起来,浑身激动。
更大的创伤则不来自于自己的经历和感同身受,而是来自于周围几乎所有人的漠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都痛得要死要活了,对身边大多数人来说,同样的创痛就可以如此轻易翻篇:所有人都只想一门心思“正能量”的“向前看”,甚至为此可以修改自己的记忆,篡改最基本的道德准则,一心粉饰太平封闭现实,寻找各种理由借口来为现状辩护,甚至为了不被“过去”纠缠,选择相信一些可能过去的自己不愿相信的东西,将自我包裹的越来越紧,视野格局越来越狭窄……好像只要不去触碰伤痕,它就不存在一样。
每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能深切感受到自己创伤的强烈:没人愿意承认,没人愿意看见,没人愿意谈论,更没有人愿意反思和忏悔,那就永远谈不上治愈。
我是一个没有钝感力的人,也不会想要通过“降智”变迟钝来逃避伤痛,也就是说,再好的止痛药,我也不会吃。
正因为这种越来越刻骨的“伤痕”感,看过《鹿隐之野》后,才有深深的触动感,因为我知道至少押沙龙,和我有同样的“创伤性应激综合征”,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所以即使他写的无与伦比的阴暗,我依然感受到了“被疗愈”:唯有面临真实,哪怕是深渊之中的真实,才能真正面对自己的伤口。

我也承认,正因为这些“创伤”,过去的几年间,我的人生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和对人的态度,可能都日渐朝向性格中原本隐含的另一面发展:一方面,越来越对抽象的人类抱持深切的同情与怜悯,一方面,对身边具体的人却越来越害怕,也似乎越来越缺乏“同理心”,越来越不愿意和自己所生活的环境有太深交集——因为我似乎正变得对人的阴暗面越来越敏锐,也越来越难以忍受。
所以,我更加敬佩押沙龙的“厚道”,他是如何抱着一种深切的“临渊”感,依然能共情于天生就“软弱”无力摆脱堕落根性的“人”的?他是为何如此急迫地滋生出一种“救赎”意识,想要在越来越不确定,或者说,越来越确定地能看到灾难的未来,寻找到一条“人”的求生之路的?
当然,押沙龙的“厚道”,也体现于他并不是一个有救世主情结的人,实际上,很多能感受到创痛的人,正因为伤痛本身的无力承受,反而会用某种“圣人”意识来转移自身的“痛苦”,从而产生某种自虐式的快感来止痛,这种大概和玩SM游戏差不多。但不知为何这样的人我很难有共鸣,我天性就不喜欢乌托邦式或者偶像崇拜的幻想,更不会把自己的命运交于任何他人控制,在越来越狂暴的社会现实前,我只想做一个不是畜生的“人”而已。
或许也是因为和押沙龙的选择一样,我才能真正感受到他的绝望,他的悲愤,他的恐惧,他的担忧,他的焦虑,他的……创痛。
当然,可能很多人会问,要这些负能量情绪干什么呢?我今天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要感受这些,那岂不是马上就要去自杀?马上就抑郁?马上就睡不着觉……其实我觉得如果你有这种想法,今天不自杀不抑郁睡得着觉,也难保明天不自杀不抑郁睡不着觉。而且其实你真的可以不看不听不讨论的,喝杯热牛奶热咖啡,吃顿好的,有钱又不怕遇到“小概率”事件的话可以到处旅旅游,就够了,真的,放过彼此是最好的……(好吧,我又恢复了我的刻薄本性)。

回到这本书本身。
《鹿隐之野》是一部《故事新编》式的作品,没有一篇比《铸剑》好,甚至加起来也没有《铸剑》好,但胜在他有一个非常完整的历史架构(和常识性的世界观)。

我自己按照个人喜爱排位,推荐《鹿隐之野》、《猎龙》、《桃花源》、《天邑商》、文字确实不好,但感情的充沛可以弥补文学语言能力的生涩。其他几篇我觉得有点太主题先行(虽然整本书都有这个问题)。
另外身为一个职业漫画家,个人也觉得这几篇非常适合黑白漫画的表现形式,甚至认为黑白漫画是这几个故事最好的呈现方式,而非押沙龙式的小说。
押沙龙显然想重写中国历史。这件事最近这些年很多人都在做,或许是因为同样的创痛感在催促我们吧?(虽然我的想法是,干嘛老跟中国历史过不去?多看点世界史不好吗?)也因为拨开迷雾之后,却发现自己原来始终在“鬼打墙”,正因为拒绝承认创痛,甚至不惜用毒品止痛,才让创痛一再反复,伤痕越来越深,而那个竭力逃避的未来,也终将到来……
那要如何避开那些确定无疑的灾难,至少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无知无觉的畜生,或者更糟,堕身恶鬼——去迎接那个不受欢迎的将来呢?
我想,首先就和押沙龙一样吧,即使语言表达能力受限,也要成为书写者。
成为自己生命的书写者。
成为自己人生的见证者。
去表达,去记录,去书写,这是我们无论到何时,都应该保留的“最后的权利”,也是一条确切可靠的,在混沌之中,依然能把握自己的路。

最后,和大家分享陀思妥雅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段话:
全世界有没有一个能够而且有权宽恕的人?我不要和谐,出于对人类的爱我不希望和谐。我情愿保留未经报复的痛苦,最好还是保留我那未经报复的痛苦和我那未经平抑的愤怒,哪怕我错了也心甘情愿。再说大家对和谐的价值估计得也太高了,我们完全支付不起这张过于昂贵的入场券。所以我要赶紧退还这张入场券,只要我是个诚实的人,那就应该尽快退还。我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我不是不接受上帝,阿廖沙,我只是恭恭敬敬地把入场券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