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如何探花:《笺注》和《年谱》顺藤没摸到瓜
苏洵《送王吏部知徐州》
东徐三齐之南邻,夫子岂是三齐人!
辞嚣乞静得此守,走兔入薮鱼投津。
徐州胜绝不须问,请问项籍何去秦?
江山雄豪不相下,衣锦游戏欲及辰。
“夫子岂是”,残宋本作“夫子岂非”。
项羽去秦,口头上的原因是:“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王吏部出知徐州,下文明确点出“还乡”,徐州也当是故乡。所以,“岂非”错误。首句的字面意思没问题,东部徐州是三齐的南邻。
但妙不能名,“你岂是三齐人”未免多次一问。注意,单单说“你岂是三齐人”不是问题,而且这种表述常见。然而,先说“东部徐州是三齐的南邻”,再说“你这个徐州人岂是三齐人”,就莫名其妙了。
“三齐”得名于项羽分封,下文正用项羽典故。可见,“三齐人”也指楚汉典故。破齐后,韩信对刘邦说:“不为假王,恐不能安齐。”假王指代理齐王,这是韩信讨封。刘邦自然动怒,但听张良的话,转而封韩信为齐王。
苏洵的意思是,王吏部不是韩信那种人。
他出知徐州是辞去京城的喧嚣,如鱼归水。
就像项羽,重要的不是江山而是赶紧衣锦还乡。
霸王事业今已矣,但有太守朱两轮。
还乡据势与古并,岂有汉戟窥城闉?
论安较利乃公胜,行矣正及汴水匀。
“汉戟”还是汉代典故。
“霸王事业今已矣”意味着没项羽的事了。但是,《嘉祐集笺注》仍然注引楚汉故事。项羽攻齐,汉军乘虚入楚都彭城,也就是徐州。项羽晨击汉军而东,至彭城日中大破汉军。王吏部还乡据势与古并,如果是与项羽相并列,那就有汉军窥视。这么解释实在别扭。项羽与刘邦相争,王吏部又跟谁?难道他有独霸一方的心思?而且,楚汉原文没有“戟”字。虽是上古常用兵器,但以戟指军有些生疏。何况,这里窥的是城门而不是城。
实际上,“汉戟”指汉代杨执戟扬雄。
扬雄曾说:“郎虽执戟,谒者参差。”汉代光禄勋所属郎官,执戟宿卫殿门。扬雄仰慕司马相如,发迹也十分相仿。蜀人有杨庄者为郎,诵之于成帝,成帝好之,以为似相如,于是除为郎官,给事于黄闼之内,是为黄门郎,又称黄门侍郎。黄门侍郎虽不执戟,但也要轮流值宿宫内。所以,曹植称扬雄是“先朝执戟之臣”。
司马相如衣锦还乡,太守以下郊迎。但是扬雄,黄门侍郎一做二十年,到头校书天禄阁上,老来寂寞家贫,人希至其门。面对客的嘲讽,他作《解嘲》回应:“客徒欲朱丹吾毂,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朱毂对应朱轮,赤族指血洗全族。接下去,他开始“论安较利”。显然,扬雄一论安较利就输了,那都只是用来掩饰的借口。
苏洵的意思是,王吏部实现了司马相如的人生理想。
仪仗性质的门戟,一直延续到宋代。
怎么理解苏洵所说的“与古并”?《解嘲》文末,扬雄罗列一堆古人之后说:“司马长卿窃赀于卓氏,东方朔割炙于细君。仆诚不能与此数公者并,故默然独守吾《太玄》。”这个“古”不指项羽,而是扬雄所说古人。
怎么理解苏洵所说的“窥城闉”?《解嘲》中,“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有“窥”的意思,也有“或倚夷门而笑”。不过,苏洵所指是客的嘲笑:“然而位不过侍郎,擢才给事黄门。”秦汉时,宫门多漆成黄色,故称黄门。闉,本指城内重门。出于押韵,城闉无妨借指宫城之门。扬雄窥宫门,因为不想就做个郎官。
所谓窥城门,还让人想起汉代董仲舒三年不窥园。扬雄校书天禄阁同样是做学问,苏洵暗讽他心有不甘。扬雄天天都在偷偷看门外。而且还乡一定出经城门,苏洵暗讽扬雄想衣锦还乡而不得。
苏洵的意思是,王吏部也超越了扬雄。
古文的典故枝繁藤杂,顺藤也得好好去摸。
瓜随便就能摸到一个,但搞不好是歪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