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悬而未决 但也无关紧要》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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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我第一本诗集的出版已经过去了三年多。那时是2021年的4月,去坐地铁还要严严实实地戴着口罩。后来口罩又戴了至少两年,发生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这三年时间的度过,对很多人来说,当时都会觉得是终生难忘,现在却发现几乎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生活这条巨型的河流很快便将不利于它的一切荡平,不由分说地裹挟着人们继续向前了。
去年此时,也是路边国槐盛开的时候,我从树下走过,地上铺满了米黄的落花,想起来上一个夏天我们还在这条路上冒着暑热排长长的队,等候那根小小的魔棒从窗口伸出来,冲着喉咙一点,获得一天自由活动的资格,真有恍如隔世之感。如今又到了国槐的落花铺满街道的时节,记忆自然又浅淡了一重。尽管如此,我还是能感受到一种徘徊不去却无法命名的事物。不是哀伤,不是愤怒,也不是惆怅。
大约这样的徘徊不去和无以名状,也是心灵存在的一种明证。当下似乎一切都可以人工智能了,心灵的喜怒哀乐已显得过于原始,有时甚至使人疑心成了妨害进步的累赘。这个在数据时代的浪潮中难以被进化掉的部分,或许就是我们自己吧。我们因之而能叹息,因之而能沉吟。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办法真的转过头,就利索地切换到下一个程序。即使非常模糊,即使无法言说,心灵也会感受到一种氛围而改变了自身,这并非物理主义的还原论可以解释。因此我还是相信终究有很多事物彻底改变了。新的落花只是年年相似。
这本集子中大部分的诗都是最近三年中所写,也有一些来自更早些的年代。今天再读它们,感到一种奇怪的陌生,令人难为情,令人胆怯,竟到了不愿意再多看一眼的地步。我想主要是因为自己内心所发生的急剧变化,堪称一场心理构造上的板块断裂,而那些文字绝大多数还停留在“断裂”之前的一派天真中。天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它们属于“从前”,也许更应沉埋在个人心灵的地层中。它们的出版果真是必要的吗?归根结底,它们只是对生活一些杂芜的记录,一种向澄明之思的半途而废的努力。而且,相比周遭世界所发生的,它们如此微不足道。
然而,我也狡猾地说服了自己。诗从来都是非必要的,诗捕获的真理(作为一种必要的妄想)都只能在刹那和碎片之中。我不能因今日心之滞重,而否定了它昨日的轻盈。无疑今日之我,比昨日之我又多了一点觉知与领悟,然而总体来说,我却总是无知的。如此说来,诗也许并非结果,而是路途,或者既是结果也是路途,我需接受它们的片面、在途中。那些被写下的文字,写下之后便不再属于我,犹如树叶飘落——借着一阵风——去到世界中。如果有人恰好读到而心有所动,那是语言自身的力量。我相信语言能使我们越出自己,汇入比自身更大的存在之中。而另一个更重要一点的理由,是我希望,即使如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书写,也能为那些还在寻找自己声音的人带来信心。发自内心的言说,需要勇气。愿我们从勇气开始。诗并非仅仅是一种欣赏的对象,还是我们要成为的事物。
这本诗集的出版,以删掉一些“不合时宜”的诗为前提。它们在总体篇幅中本身并不多,现在则几近于无。但如果要从中选出一个句子,其余的部分都删掉,我也可以轻易做出选择。也就是说,整本书我最想保留的只有一个句子——“要抵制沉默的诱惑”。因为我知道它是对的,因为我写下这个句子之后,自己并没有做到,还因为沉默的诱惑更深更大了,犹如地心引力,犹如黑洞。在昏昏欲睡的日常沉沦中,这个句子偶尔能像闪电一样令我心头一震。醒来的人总是需要自己醒来。我希望自己能叫醒自己。
因为写作时处于不同的状态中,对标点的运用较为灵活。作为编辑,我曾试图把它们按照出版体例进行“统一”和“规范”,但发现这样做会违背我写作时的初衷。那些句末没有标点的地方,是自由的空白,读者可以根据语感自行判断;有标点的地方是一种挽留,逗号请多停留一会儿,句号到此为止。感谢出版者最终允许我做了这样的保留。
巴哑哑 2024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