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状况良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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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属去年摔到了头,摔得很重,不幸中的万幸是竟然避开了所有要害,从恢复来讲已经堪称奇迹。出事和后续治疗都是在德国进行的,等他可以重新开始驾车、坐飞机时,家庭医生提醒说,好了,现在可以去进行跨学科的心理康复配套治疗了。我们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哦!原来他这几个月来的一些看上去是“情绪”的东西,很大部分极有可能是属于精神科治疗范围的。拿这个去问国内天坛医院的主任医师朋友,北京有类似的康复疗程吗?医生朋友说国内对于神外的治疗现在还处于饱暖阶段,用大白话来讲就是,活着就行。
我后来为此自责(直到此刻想起依旧如此),因为天天和家属在一起,我从没想过他的“情绪转变”原来是应该咨询专业人士的。
《也不知道谁更疯》里写道:“精神科和治断腿不一样,看不见妄想障碍,摸不出双相,抑郁靠验血验不出来,X光片也拍不出精神崩溃的人心中的参差裂缝。你也不可能把听诊器贴到某人头上,去听他幻听到的说话声。”
原来当了多年精神科医生的本吉也只能这样——虽然这并没减轻我的自责。
虽然在上面那个问题上没被安慰道,但本吉已经释惑了太多干货,比如精神科医生(psychiatrist)、心理咨询师(psychologist)、大神儿(psychic)有什么区别?精神科医生是专攻精神疾病的诊断与治疗的医生,有资格开处方药;心理咨询师帮助的对象往往问题轻微,能够接受像认知行为疗法(CBT)这样的谈话治疗;大神儿则搞读心术、预卜将来,比如神婆。据说《太阳报》在2015年裁掉占星师时,编辑在解聘书开头写道“您肯定已经预知……”
“因为电视的误导,大多数人认为我要么会读心术(那是大神儿的营生),要么能对付吃人的连环杀手(那是精神法医干的事),要么向躺椅上那些富裕的精神症患者询问他们母亲的情况(那是精神分析师)。实际上,作为一名普通成人精神科医生,我平日(经常还有平“夜”), 的主要工作内容是帮助,至少是尝试帮助患有精神疾病的人。”
从统计上说,四个人中就有一个会在一生某个时刻遭遇精神健康问题,虽然精神疾病在英国的全部疾病负担中占比达28%之多,它收到的英国国民健康服务体系(NHS)拨款却只有13%。更糟的是,虽然对精神健康支持的需求不断增加,但由于精神卫生“去机构化”(社区康复)变革以及近来的财政紧缩趋势,英格兰的精神科病床数从1988年的6.7万张降到了今天的1.8万张。于是,紧急病房的月平均入住率超过了100%,满员的医院在病房的沙发上开辟简易“病床”,在杂物间、禁闭室乃至医生办公室里摆放行军床。2019年,精神科病人为了躺上“区域外”病床而旅行的路程,相当于环绕地球22圈——你能想象让某个拄拐杖的人这样奔波吗?
本吉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治疗病人的,和伍迪艾伦电影中那些静谧的曼哈顿治疗室判若两个世界。“除了可耻的经费不足、人员短缺、粗疏的药物治疗、病人等候医治等得比医院网络加载用时还久以外”,他希望读者能够“在本书中找到一些乐观的种子”。
这本书也是在写本吉自己,“写为什么竟有神智正常的人选择成为一名精神科医生”。他希望读者能明白:
在医生那一袭白大褂下面,或者就我来说是那件手肘打了补丁的外套下面,同样是一个人。并且在所谓“理智清醒”和“精神疾病”之间的那条模糊界限,并不总能由医生清晰地划定。
这样的一本书在翻开版权页之后,写着“献给我的爸爸妈妈”。再一页后,则是菲利普*拉金的《这就是诗》:
他们把你搞砸,你的老爸老妈。不一定是存心,但就是这么做啦。
本吉如果玩豆瓣,大概率会加入“父母皆祸害”小组里吧。
本吉英国式的幽默至此展开,而后那些埋着一个个笑点的故事都是带着泪的。
他讲到第一天去医院报到时站在“员工办公室”前(员工办公室在病房“起居区中央,四块大玻璃组成一只巨型鱼缸,从里面随时可以观察外面的病人),在“那只玻璃箱子跟前”敲了又敲,敲得指节都疼了。
里面的工作人员都身着便服,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字,似乎铁了心要假装没听到。最后他只好将工牌贴到玻璃上,就像电影里的警察。一名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的壮实护士这才从位子上跳起来给他开门:“你好大夫,真抱歉,我还当你是病人呢。”
本吉进去之后,发现里面的员工努力专注于无穷无尽的行政工作,外面的病人则一刻不停地敲打玻璃,提各种要求。“我能请假回家吗?”“我能再吃一顿早餐吗?”“大夫给我打的什么药,我怎么变成青蛙了?”
带他的老医生跟他说,精神科医生的主要工作就和其他医生一样,是让病人活下去。
“如果是你当班,有病人说要自杀,你该怎么做?”
“将病人收进医院治疗,确保病人安全。”
“每个病人都收进来?你从哪里变出几千张病床?”
在老医生的电脑上,本吉看见有6万封未读邮件,同时每一分钟都有新邮件进来,许多都标了“紧急”。
“你只能收治自杀倾向最强的那几个。”
“要怎么分辨自杀倾向的强弱?”
“靠风险评估。这是精神科的家常便饭。你要观察他们说了什么,又是怎么说的。要考虑他们的精神疾病史,或者真实的自杀企图。他们进来住院是否有什么附带收益。有没有什么保护性因素或东西可以让他们活下去。”
“所以这里也有一门科学?”
“还有直觉。但最后真自杀的总是你最料想不到的。就算最好的精神科医生,也免不了会有病人漏网。”
本吉忽然觉得热得不行。
“咱们能开扇窗吗?”
他们所在的楼层是六层,老医生说“这里的窗是打不开的,为防止有人跳下去。”
“啊?在精神科大夫的办公室也要这样?”
“精神科大夫办公室尤其要这样。”
老医生还对他说
“我们来这里不是交朋友的。守住你的边界。一个好的精神科医生不会讨病人喜欢。如果你受病人喜欢,就说明你还没有准备做出艰难的决定。"
这就是本吉第一天上班的经历,下班后,与他同住的弟弟问他:“你今天救了不少条命喽?”接着修正为,“抱歉,是救了不少心灵?”“好几百个呢。”
本吉想告诉弟弟,精神病学这门技艺,其目的似乎并不是挽救心灵,而更多是关乎节约床位,并且找到好的理由支持资源有限的NHS智能提供有保留的治疗。“怎么可以不帮你”才是这里的潜台词。那天他睡不着觉——
自有记忆以来我就一直想做精神科医生,部分动力就是渴望帮助病人过上更快乐、更充实的生活。他从没想到要去质疑别人的痛苦,使用“霸占床位”这样的字眼,要在病人跳的楼层够高、能制造足够大的动静时才去帮他们。
“提醒”他不是来这里交朋友的老医生后来问过他为什么选择精神科,本吉的第一反应是,无论如何,不要提父母的事。而他的回答是:“我也不太明白,反正这行一直很吸引我。”后来补了一句,“也许是因为,精神科医生能比其他科室早退休五年。”
“那只是因为统计上咱们更容易倦怠和自杀,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真不知道。
“还有,这个制度多年前就取消了。”她补充了一句,“你有接受心理治疗吗?”
本吉连忙否认。
“唔,我有义务告诉你,你应该去看看。我们这里大家对这个还有些扭捏,但在美国,每个人、每条狗都接受治疗——我不夸张,针对狗的认知行为疗法现在可是热门……我一般都推荐规培医生接受心理治疗,尤其是如果他们要献身某项事业却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是愿意,我把我以前的治疗师介绍给你?”
“你也看治疗师?”本吉难掩惊讶,因为老医生看着可是坚不可摧的。
“当然。医学总会的执业准则要求我们照顾好自己,这样才能诊治病人。还有一种情况下它也有用,就是病人说疯的是你,叫你去治病,这时候你就可以告诉他你已经在治了。”
“可是我真的不用。”
“也许吧。但选这个专科总有些奇怪。哪个头脑正常的人,会主动在职业生涯里围着别人心里的痛苦打转?精神卫生从业者本来就需要求助于同行,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就像理发师也需要理发师……以前精神科医师接受心理治疗是免费的,但现在经费砍了,你懂的。跟我的治疗师说是我叫你去的,他也许会给你打折。”
在听说格拉迪斯老奶奶要接受电痉挛治疗(ECT)时, 本吉几乎笑出声来:“呃,我们现在还用这个?”他家里有一位亲戚接受过电休克治疗,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老医生叹了口气:“本,少看电影,多读教材。休克治疗仍是精神科最有效的疗法之一,效果比用药快多了。”
本吉开始寻思,用电流击打我们两耳之间那团1.5公斤的冻冻,究竟能治什么病?
后来他陪同老奶奶去做治疗时,“主刀”医师问他是否有什么问题,本吉说:“我问的这个大概有点蠢:ECT是怎么起效的?”
“这个谁也不知道。”他苦笑着说,“这是生命的一大谜团,但有点像是把死机的电脑关了再重启。”
哦,原来这么高科技。
“知道ECT的历史吗?”
本吉摇摇头。
“休克疗法起源自古希腊人特别是希波克拉底的一个早期观察:发疯的人会在一次癫痫发作之后有好转。于是在20世纪30年代末,医生就开始试着靠人工手段主动引发癫痫,先是用化学品,然后用电。发展到现在,就是我们这样了。”
“哦哦,明白了。可是,唔,怎么会有麻醉医师在这儿?”
“当然是为了实施全麻啊。你不会认为咱们要给人醒着做ECT吧?”
本吉不想承认,直到此刻,他对电痉挛治疗的全部知识都来自电影《飞越疯人院》。
“最早病人确实是醒着做ECT的,但后来麻醉发展了,就可以让病人先睡过去了。”他摇摇头,又追加了句,“老天,这又不是旧社会。”本吉以为他要说“旧石器时代”来着。
对癫痫(精神疾病的旧称)的治疗曾经包括:在脑袋上钻洞“放跑”邪灵;把病人关进笼子浸入冰水直到几乎溺死,好把他们从疾病中“吓”出来,就像在治打嗝;把病人绑在一张转椅上飞速转动;摘除身体部位如牙齿、扁桃体、结肠和宫颈,这些据信都是会感染癫痫的病灶;给病人注射氰化物、疟疾或巨量胰岛素以引发昏迷;将一件类似冰锥的锐器插入眼眶把脑子搅成糊糊。在当时,以上每一种疗法都被奉为神奇妙方。发明额叶切除术的医生甚至在1949年领到了诺贝尔医学奖。但其这些疗法都被夸大了好处而淡化了害处,至今皆已废除。只有电痉挛保留了下来,但争议也不少。
虽然有一些证据支持其功效,但本吉也读到过,说许多病人在接受“假ECT”之后也有好转(先将你麻醉,醒来后告诉你已经做过电痉挛了,但其实没有;相当于安慰剂);还有令人略感担忧的是,支持ECT的研究,自20世纪80年代以后始终没人重复出来。它的批评者还举出了其长期危害,包括头痛、记忆减退,最坏的情况还会造成永久性的脑损伤。
好在这个故事的结局是“有效”的,先前坚持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因此不吃不喝的老奶奶重新开始主动吃饭了。单一病例研究很难证明ECT“有用”,本吉知道自己未来在病房还将目睹许多它毫无作用的例子。但它对老奶奶奏效了,至少暂时如此。
没人知道原因,但既然进了这门神秘专业,似乎什么办法都要拿来试试。
本吉的故事就是这样一个一个展开的。
看起来被“治好”的安东并没有服药,分手的前任与他复合似乎是更适合他的“药”。本吉目送他们手牵手离开时,想起了自己向来不太明白的那句伏尔泰的话:“医学的技艺就是取悦病人;大自然会治疗疾病。”
对此他延展谈到,许多精神疾病都有“复发和好转”的性质,也就是说它们会来了又去。有个统计学概念叫“均值回归”,就是平均而言,出现某些异常的病人往往会自行好转。比如,Posternak发现,即使不做治疗,85%的重性抑郁也会在一年内消失。因此,如果在这段时间里引入某种药物(并且真的服下),就会使人错误地判定是治疗产生了效果。这有点像玛雅人献上人祭取悦众神,却不知即使他们不把那可怜的活人剖腹取心,太阳也会照常升起。
那天在骑车回家的路上,本吉想起他念医学院时曾告诉过一位心脏病学教授,自己想当精神科医生,他说:“你想当个挂着听诊器的社工?”
直到那一刻本吉明白了教授的意思,对于许多病人来说,除了用所谓“精神疾病”来解释,也可以说是生活遇到了难题。安东的难题是与恋人分手,其他人是工作压力、贫困、反社会的邻居、糟糕的住房、亲人去世、孤独、没有机会或目的或希望,或是缺乏充实生活的必需要素。他对自己选中的这门专业产生了根本的信仰危机,怀疑自己是否铸成大错,生怕自己成为又一个“野蛮”的精神病医生,站到历史错误的一边。而他在那一天的忧虑是,有时候精神病学是否错误地将日常生活当成了需要自己治疗的疾病?
另一个故事的主角贾迈勒则有“楚门妄想”,认为自己的生活正在拍电视真人秀,精神病房里的工作人员随身佩戴的摄像头更“加重”了贾迈勒的妄想。
被关了单间又强制注射了药物后,贾迈勒缓缓从脸上拂去一根脏辫:“如果这不是一场真人秀,那难道,这是什么混蛋的社会实验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们这些白人医生,对我们黑人做尽了医学研究。给我们都打针,我不知道打的是什么,是增白剂,还是让我们生不了孩子的化学品?”
“我们真的没那么做,给你注射的事抗精神病药物,目的是帮你更清醒地思考。这和种族没有关系。”
“那为什么在这间病房里大多是黑人?病人,清洁工和食堂服务员都是,而我见到的每一个医生,都是白人?”
健康领域的不平等不仅存在于两性之间,也与种族有关。有时许多心智正常的人不敢承认的事,要靠病人说出来:比如本吉后退的发际线,又比如贾迈勒的这个疑问。
他说的全是令人不安的真相。
随后展开的是精神病学在种族问题上“劣迹斑斑”的历史,即使到了现代,被精神病院收治的黑人男人仍然多得不成比例,他们被隔离的概率比白人高4倍,被诊断为精神病的概率则高10倍。他们也比白人患者更容易别束缚身体、关禁闭、送进精神加强监护病房(PICU)、强制用药并在院中死亡。这么高的精神病诊断率并未在非洲或加勒比地区复现,说明原因不是生物性的。研究也不再认为这与生活方式有关,因为统计显示白人男性与黑人男性吸食大麻的量大致相等(其中强效大麻尤能提升精神病风险)。
“我对你们很失望,兄弟们。”贾迈勒对本吉的应急小组说。镇静剂开始生效,一条口水从他嘴边流到了床垫上。“在这里我们都是没链锁的奴隶。”
插个题外话(虽然也相关),本书的编辑很用心,目录言简意赅又极为准确地点到了每个故事的精髓;翻译也蛮到位,从头到尾笑中带泪的阅读体验显然有他一功。
如本吉在前言中说述,他在本书中写了自己从入行第一天开始的思考与困惑,观察与体会,也写了个人的成长。在最后的致谢部分,他有长长的名单,结尾的那句是:
最后,当然还要感谢你们,我的各位病人。
慈悲心或同理心过重的人其实不适合当医生或警察,因为会有太多东西压到自己身上,而自己也不过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普通人”。可换个角度,没有慈悲心和同理心的人更不适合当医生或警察。
无论如何,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自己并“不知道为什么”,但本吉还是去做了精神科医生。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向所有医生和研究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