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漫长的游戏

一场漫长的游戏看这本书的时候,总像是进入了一个多雾的、朦胧的城市,视觉的模糊使得其他感官刺激更加敏锐,模糊与敏锐之间,真与假,你与我,现实与虚幻的界限被扩散成一条细长的、白色的水线,像生命一样被时间蒸发掉。索特只是借用《古兰经》当中的话语说道:Remember that the life of this world is but a sport and a pastime.
故事构建的叙事本身形成索特“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场游戏,一次消遣”的回答。整部作品以没有出现过任何姓名的“我”的视角阐发,而“我”不仅能看到“我”自己的经历,还能透析迪安和玛丽之间所有的爱情细节。在文本的开头,作者就展示出“我”素来就拥有一种阐述他人的渴望。“我”观察着法国男人衣服的颜色,通过陌生女人仿制的钻石项链猜测其人生的境遇,“我”甚至会揣摩售票员不抬头的细节,这种对世界极端的敏感,表现出叙事者本身心灵的缺失,也强烈地昭示他持续性的叙事冲动。也正是这种叙事冲动构建出了迪安和玛丽之间的爱情——或者说是“我”阐述之下他们之前的情感。但或许这个故事只是被选中的其中一例,作者强调“我”总是“如实”地记得某些事情,而记忆所建构的叙事往往是为特定个体下的特定状态服务的,回忆叙事常作为一种虚构和修辞所呈现。实际上,作者也有意地在向读者提示这一点,他大胆地书写了迪安和玛丽之间的性爱画面,增添语言的细节,描绘其动作和表情等隐秘场景,其运笔越细致,则越显露出这些画面的幻想性和猜测。因此,到最后读者开始怀疑两人爱情的真实性,亦或表达对于这种充满云泥肉腻爱情的鄙夷。然而读者勾勒出读者这种判定的不过是“我”的叙事而已。在此,叙事不过成为“我”的工具,而迪安的人生,迪安和玛丽之间的爱情不过是叙事工具捏造的玩具而已。无名的叙事者以他之眼去形构他者的爱和真实,人生便在叙事工具当中成为了人们口中的消遣和游戏,甚至读到最后的读者也是参与其中的一部分,这或许是索特设置这一叙述者,并反复提醒读者的原因,同时也让人生历程的书涂抹上荒诞色彩。
抛开叙事者,迪安和玛丽的爱情也带有游戏和消遣色彩。游戏和消遣常作为生活的补充,作为填补空余时间的活动而存在,这在迪安和玛丽的爱情当中被倒置。迪安和玛丽的爱情书写当中鲜存物质性的烦恼,他们的爱情建构于无物质担忧的悬浮楼阁之上。迪安虽然财花横溢、机智,并且具有良好的家庭环境,但是他并没有理想抱负,沉溺于宴乐当中,他开着汽车带着玛丽到处游行,没有钱便找“我”或者亲人索要,玛丽也没有独立的工作,她年纪尚小,比迪安要更不成熟,她只考虑自身的喜爱和偏好进行消费。他们之间爱带有消费主义色彩,“他们的生活完全是为了展示这种漂亮而规划的。他们对待这种漂亮的态度就像拥有一幢精美的房子。”以展示和维系一种幻想中的景观为目的,但实际上,精装房子的内部是一座空壳,他们并未存在深度的交流。他们开着车子经过一座又一座的城市,然而这并不是一趟拉近和洗涤心灵的旅途,他们仅仅反复穿梭在每个城市的酒店、餐厅和床上。
性画面的描摹,以及诉求越来越高阈值的交媾状态,深化了迪安和玛丽爱情的游戏性。文本当中涉及大量性描写,这些或出于“我”的想象,亦或真实的描写,展露出迪安和玛丽爱情的状态。由于是出于“我”的想象,这些性描写一开始就承载着“我”所幻想、所欲求的一切,因此充满细节。而“我”的叙说也将性爱场景更趋向“耽美化”。迪安后来想同玛丽尝试更多的性交方式,而玛丽也无声息地应允了,这暗含着一种性剥削的要求,如果迪安来呈现这一画面,他自然可以叙说更多细节,然而却会掩盖自己性剥削的实质,显示出自己的自私。“我”与“画中人”的距离隔开了这一层,因此拉开了情色场景的距离,也使得情色场景的描写更为生动。
游戏和消遣作为补充,因此通常有结束的一天,玛丽和迪安所也必须有回到生活“正轨”。玛丽其实很清楚迪安并不会娶她,他定会有离开的一天,即便如此,玛丽依然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继续用自己的身体维持着和迪安最后的温存。因此,对性的描述从充满诱惑和色情的性的释放,逐渐变成了一种医学性的描述。一开始,迪安对玛丽身体充满探索与好奇,对她粗野性格下的神秘感感到兴奋,但日复一日地,他感受到了她的口臭、丘疹,观察到了她的月经血、棉条、呕吐物,身体的切近带来彼此探索身体的途径,同时人生理性的暴露破坏了一切浪漫主义的描摹(绝大部分是由叙述者赋予的),这些成为排斥二者理想浪漫关系的因素。
这本书时常让我联想到《了不起的盖茨比》,同样不羁的盖茨比和迪安,同样的他者叙事,还有穿梭在文本间隙来来回回的汽车,碾过回忆中的细碎,带来死亡的结局。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片段里,那个早晨和别的早晨一样普通,他们假装无事发生,干着和平时大差不差的事情,但这种“安静、不真实”似乎在这样一个离别的清晨被凸显了出来,他们感受到了与往日一样的行为和沉默,同时也感受到了这沉默不语中的尴尬、艰涩——因为他们还是那么不了解对方,那么不信任对方,以至于迪安也曾无数次欲和玛丽结婚,但又很快跳出这个想法,迪安说我会回来,玛丽坚定地不信任他。
一场游戏,一次消遣。像爱情,也像人生。想到文本当中反复出现的乏味,迪安对玛丽裸体的乏味,对旅途的乏味,当爱情变成游戏和消遣,变成刺激感官的灵药,它自然总会有乏味的一天,当人生只沉沦于三步两步的天地之间,人生的故事也会被浓缩成一段简短的故事,听着便让人乏味。迪安最终以求得刺激而逃离到美国,以求得更快速度而骑上摩托车,迪安的故事也被“我”塑造成一个以外的事件,被裹挟在他人的嫉妒与虔诚间,变得更真实。
又或许,“一场游戏,一次消遣”并非带有消极色彩,迪安为追求他所想要的生活而死,玛丽也获得了自己的温馨的家庭。如若一切都是游戏和消遣,经历和以存在的姿态让情绪、事件穿过自己,便也为“存在”自身赋予了意义。在游戏和消遣之间,新的乏味覆盖旧的乏味,对生命、爱情,对真与善的诚心追求都化作沉默、烟雨和故事,也变作他人的一场游戏、一个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