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批判左翼青年的神作
这部作品,并不是一部讲述佛教思想的作品,书中的悉达多与乔达摩都是黑塞设计的架空角色,与佛教关系不大,但全书对佛教典故的运用较为纯熟,使其成为了一部富有层次的作品,在不同层次上可以解读出完全不同的立意。
在我看来,这本书实际反映了二十世纪资本主义社会的迷茫。书中的悉达多,就是对二十世纪资本主义社会中产阶级家庭诞生的左翼青年的准确刻画。左翼青年们年少时对于传统价值十分遵守,就像悉达多对他父亲的尊重那样。同时又在新思潮的带动之下,满怀对于现状的怀疑、对于真理的追求、对于传统的批判,加入左翼社会组织,就像悉达多离家成为沙门。然后在左翼运动中,无法平息自己躁动的内心,始终被迷茫所笼罩,在面对乔达摩所代表的正儿八经的左翼学术思想与主流左翼政党时,拒绝成为左翼学者或政治家,继而在自己的迷茫与躁动中,成为通过酗酒、摇滚、滥交、大麻等新生活方式冲击传统禁欲主义的战后新左翼青年。最后,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对传统家庭生活的回归,一步步走向当初的对立面,崇尚传统价值,成为新保守派。
作品的前四分之一里,提出了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乔达摩仅仅讲了教义,而没有讲自己是如何超脱常人悟出道理的。就好比我们学线性代数,我们不过是学会了怎么用它,至于它的发明者是怎么想到的,我们如何拥有像发明者那样的智慧,教科书上并不会提及。在西方社会里,这是一个很普遍的问题,数学上是这样,宗教上更是这样。基督教《圣经》的教义哪来的?《旧约》说是上帝借犹太先知们的手写成的,而《新约》里,耶稣直接就是上帝之子,因此耶稣说啥都是对的。基于此,悉达多没有选择加入乔达摩的僧团,而是通过自身的经验去探究乔达摩那无法言说、不可传授的彻悟纪事。然而,佛教与西方社会的这些知识不同,佛教典籍主要讲的就是悟道的方法,释迦牟尼悟道的经历也是很基础的内容。马克思主义等左翼思想,也提供了一整套自下而上逻辑自洽的公理系统。悉达多未批判学习乔达摩的知识便投身到纵情声色的生活中去,就如未批判学习过马克思主义等左翼思想便以情欲本性的释放来谋求人类真正解放的新左翼青年那样。
在佛教典故里,有一个释迦牟尼与魔罗的故事,这里的魔罗也就是第六天魔王波旬。在释迦牟尼修行时,魔罗派出了他的三位女儿,特利悉那(爱欲)、罗蒂(乐欲)、罗伽(贪欲),以妩媚姿态试图诱惑释迦牟尼。魔女盛装严饰,凌波微步来到悉达多释迦牟尼前殷勤献媚,但释迦牟尼深心寂定,对魔女淫荡的挑逗视而不见,毫不动心,犹如莲花出污泥而不染。魔女竭尽种种妖娆之态淫媟之状,释迦牟尼训诫她们道:“你们形态虽好,心不端正,好比精美的琉璃瓶满盛粪秽,不自知耻,还敢来诳惑人吗?”使魔女得见自身恶态,只见骷髅骨节,皮包筋缠,脓囊涕唾,魔女意念一转,匍匐而遁。而黑塞笔下的悉达多,完全就是被魔罗玩弄于股掌之间,沉醉于爱欲、乐欲、贪欲之中。
轮回是印度教的概念,是佛教对印度教发起攻击的核心目标,修行的目标就是摆脱轮回。而书中的悉达多,却总是回到轮回当中,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当中,从来都没有学会什么。
悉达多,与乔达摩不同,他从来都没有学会降服自己的内心。
书中的悉达多被写得冠冕堂皇。悉达多离开乔达摩的时候,悉达多的内心在名为《觉醒》的章节里是被这样描写的:
他清楚地意识到:“我已不再是过去的我。不再是苦行僧、沙门,不再是婆罗门。我回家,回父亲那里去做什么?修习?献祭?还是禅定?这些都已过去。这些不属于我的前路。”
而悉达多在遇到迦摩罗时,他是这么说的:
他向队尾的仆从示意,请求仆从向林苑女主人禀告,有位青年婆罗门渴望与她交谈。
他是青年婆罗门,他理发、剃须、抹头油,他为迦摩施瓦弥做事来换取金钱,这一切都是为了向迦摩罗求教,为了找寻内在的阿特曼,为了崇高的理想。就像《素食者》中英惠的姐夫那样,为了崇高的“艺术”,做了那么多准备,付出那么多心血,甚至大晚上跑去找前女友在自己身上画彩绘。
在悉达多离开迦摩罗后,他不停为自己此前的堕落而辩护:
为了重新找到内在的阿特曼,我必须先成为愚人。为了再活,我必须犯罪。这条路还会引我去向何方?它如此古怪,泥泞不堪,或许是个旋回。它自便吧,我愿随它走。
我做得不错,我必须赞美自己,我终结了自我憎恨,终结了可恶荒谬的生活!我赞美你,悉达多!愚蠢多年后又能思想和行动,又能听见心中鸣鸟的欢歌,又能跟随它!
他想:“亲口品尝尘世的一切很好。尽管孩提时我已知道,淫乐和财富不属于善。我熟知已久,却刚刚经历,不仅用思想,还用眼睛、心灵和肉体经历。我庆幸我经历了它!”
而整本书读完,我都没读出来他在与迦摩罗的性爱中学到了什么。他那么热切地向迦摩罗求教,书中却从没有讲述他得到过什么感悟,使我觉得他只是在那三四十种姿势中爽到了而已。
青年悉达多离开父母,写得冠冕堂皇,到了他不愿舍弃自己的儿子时,他又是如此冠冕堂皇。
他一直认为要经历才能懂得,然而他最后啥都没懂。即便是对自己儿子的爱,也如此虚假,像试图cosplay一个完美的父亲一般。直至整本书都读完,我们仍无从得知他儿子是否安全地返回城里。他甚至都不问一问从迦摩罗的林苑前来的乔文达关于自己儿子的讯息。
儿子最近让他做尽蠢事。他让他低三下四,他的放肆让他每日受尽屈辱。这个父亲既不会取悦儿子,也无法让儿子敬畏。他是个善良、仁慈而温和的好人;或许还很虔诚,是个圣人——可这些德性不能赢得孩子的心。这位父亲让儿子感到无聊,他把他困在这破败的茅舍里,让他感到烦闷。他对他的无礼报以微笑,对他的辱骂报以友善,对他的恶毒报以宽容。这难道不是这个老伪君子可恶的诡计!他宁愿他恐吓他,虐待他。
这天,小悉达多爆发了。他公然反对父亲。父亲派他去捡柴,他却不肯踏出茅舍,他傲慢恼怒地站着,用力踏地,紧攥拳头,仇视而轻蔑地朝父亲吼叫。“你自己去捡柴吧!”他大发雷霆,“我不是你的奴仆!我知道你不会打我,你根本不敢!我知道你要用你的虔诚和宽容来惩罚我,羞辱我。你希望我像你一样虔敬、温顺、明智!可是我,你听着,我要让你痛苦。我宁愿做扒手、杀人犯、下地狱,也不愿做你!我恨你。你不是我父亲,哪怕你做过我母亲十次的姘夫!”
他愤怒又悲伤,粗野又恶毒地咒骂父亲。之后夺门而去,深夜才回来。
次日一早,他不见了。随之无踪的还有小船和盛放船钱的树皮编织的双色篮篓,里面有些铜板和银币。悉达多发现小船泊在对岸,孩子已逃走。
“我得去追他。”悉达多道,尽管他因孩子昨天的辱骂悲痛得发抖,“一个孩子根本无法独自穿过森林。他会丧命。瓦稣迪瓦,我们得扎个竹筏过河。”
他继续思考,发觉自己并不为儿子担心。他心里清楚,儿子既不会丧命,也不会在林里发生意外。可他却不能停下脚步,不是为救孩子,只为盼着或许还能见上一面。他就这样一直走到城里。
在花园门口长久伫立后,悉达多意识到,他进城的渴望是愚蠢的。他不能帮助儿子,也不该牵绊他。他深爱着逃走的孩子。他的爱像一道伤口。他感到伤口的存在不该只为在心中溃烂,它应该风化、发光。
悉达多不过是像其他左翼青年那样,玩一玩cosplay,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为自己的欲望进行辩护罢了。对一个二十世纪中产阶级出身的青年学子来讲,无论是社会的直接压力,还是多年来潜移默化形成的道德观念,酗酒、摇滚、滥交、大麻的生活方式都是不道德的,而作为十九世纪以来最大道德源泉的左翼革命,便可以作为额外的道德来源来支撑自己的行为。同样地,对于一个婆罗门、一个沙门、一个求道者来讲,纵情声色的生活方式也是不正确的,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内在的阿特曼,一切便又崇高了起来。
然而,自己的儿子并不能像一直深爱自己的迦摩罗那样事事顺应自己。只要儿子不回来,悉达多无论准备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只会剩下无力感。因此,他痛,就完完全全与世人一样痛了。
伤口仍久久灼痛。悉达多见到携儿带女的船客总不免羡慕,哀怨:“为何我不拥有这万千人拥有的幸福?即便恶人、窃贼、强盗,也有爱他们、他们爱的孩子,为何独我没有?”他就这样简单地、毫无理智地哀怨着,和世人一模一样。
相比于虚伪的悉达多,迦摩罗才是一个有觉悟的智者。迦摩罗这个译名不好,黑塞的原文里,她的名字是Kamala,这个词的原意是莲花。黑塞给她取名Kamala我认为是很贴切的,她生活在俗世,当妓女,她要求悉达多有财富,但她却不沾染俗世中的一丝污浊,Kamala就像Kamala那样出淤泥而不染。
二人初见之时,悉达多十分傲慢,甚至对她进行威胁。
你将很快知道,迦摩罗,我曾学过比你教的学问更复杂的学问。
而我的嘴唇也同样又红又嫩。你将验证,它们是多么般配——但请告诉我,美丽的迦摩罗,你真的不畏惧一个要向你学习欢爱的林中沙门吗?
哦,沙门是强壮的,他无所畏惧。他恐怕会强迫你,美丽的女人。他恐怕会强夺你,给你带来痛苦。
而Kamala并不惧怕他的威胁。
“不,沙门,我不怕。难道一个沙门或婆罗门会害怕有人来强夺他,侵吞他渊博的学识、他的虔诚和他深奥的思想吗?不会。因为这些只属于他自己。他只会把这些奉献给他想给的人。迦摩罗亦如此,欢爱亦如此。迦摩罗的嘴唇固然美艳嫣红,但你若试图违背迦摩罗的意愿去强吻它,便不会得到一丝甜蜜。尽管那嘴唇深知如何赋予甜蜜!勤学的悉达多,你要明白:情爱可以乞得,可以购买,可以受馈,也可在陋巷觅得,却唯独不能强夺。你想出了一个错误的主意。哦,如果一个如你般俊美的青年有如此想法的话,就实在太遗憾了。”
Kamala不惧怕悉达多,她考验悉达多,她选择了悉达多,她要有一个悉达多的孩子,她有了一个悉达多的孩子,并独自抚养他长大。
最终,即便是将死之际。Kamala想起自己本是去朝觐乔达摩,去亲眼目睹佛陀的圣容,吸纳他的平和,却和悉达多重逢。但,这样也好,和见到佛陀同样好。
而,悉达多,最要命的是,在他人生的最后,他完全倒向了与乔达摩背道而驰的方向。一如新左翼青年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对传统家庭生活的回归,一步步走向当初的对立面,崇尚传统价值,成为新保守派。
乔文达,我的朋友,世界并非不圆满。世界并非徐缓地行进在通向圆满之路:不,世间的每一瞬间皆为圆满。一切罪孽都承载宽赦,所有孩童身上都栖息老人,所有新生儿身上都栖息亡者,所有将死之人都孕育永恒的生命。没人能看清他者的道路。强盗和赌徒的路或许通向佛陀,婆罗门的路或许通往强盗。在最深的禅定中存在这种可能:时间被终结,人视过往、当下和未来的生活为同时。这时,一切皆为善、圆满和梵天。因此在我看来,世间存在的一切皆好。在我看来,死如同生,罪孽犹如神圣,聪明等同愚蠢。一切皆有定数,一切只需我的赞赏、顺从和爱的默许。这样于我有益,只会促进我,从不伤害我。我听便灵魂与肉体的安排,去经历罪孽,追逐肉欲和财富,去贪慕虚荣,以陷入最羞耻的绝望,以学会放弃挣扎,学会热爱世界。我不再将这个世界与我所期待的,塑造的圆满世界比照,而是接受这个世界,爱它,属于它。——哦,乔文达,这就是我的一些思考和感悟。”
爱种姓制度,爱封建皇权,爱资本剥削,爱它,接受它,属于它!
这整本书,最可怕的是,在左翼青年读来,是真地会为书中悉达多的自我感动而感动。
这本书的层次很丰富,只有在有一定经历并且对佛教有一定了解的人读来,才能读出黑塞所展现的悉达多人生的荒谬感。悉达多这个名字,Siddhartha,由两个梵语中的词组成,Siddha(意为已获得)+artha(寻求之物),本意是“得到寻求之物”。而这本书最讽刺的是,悉达多他除了自我感动外,最终什么都没有得到。
在我写完读后感之后,我在豆瓣的简介里发现了这么一段话:

合着你们就是跟悉达多学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