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苦涩——从辻真先《爱丽丝梦境事件》说起

写在前面：存在对《暂题·中学杀人事件》、《爱丽丝梦境事件》、《完全恋爱》和《不就是杀人吗》的情节透露，推理部分毫无泄底。

辻真先在国内的推理爱好者口中一直属于久闻其名，未见其人，引进的作品只有获得第九届本格推理大奖的《完全恋爱》。这次浙江文艺出版社“蜘蛛文库”引进《爱丽丝梦境事件》，实属意外之喜。再加上之前推理爱好者民翻的两部，以及笔者最近见到的一篇赶上了《宝石》杂志最后一届短篇奖佳作的《好兄弟（仲の良い兄弟）》（1963年），想简单对《爱丽丝梦境事件》中体现出的其作品特点进行讨论。

本书分为双线故事，一条是主人公绵畑克二身处的漫画业界现实，其中发生了命案；另一条则是主人公梦境之中进入心心念念的“不可思议之国”，其中也发生了案件。这种双线写法在辻真先的作品中并不罕见，比如在早于本书引入国内的《完全恋爱》中就是双线并行。事实上，他的出道作《暂题·中学杀人事件》就使用过这一写作手法，甚至在《好兄弟》这一短篇中也使用了哥哥和弟弟两人交替叙述的写作手法，可说是辻真先的看家本领。

不过在本书现实与梦境双线的叙述里，给笔者印象深刻的是结尾主人公精神错乱，现实与梦境不分，双线合一，自杀遁入心心念念的爱丽丝世界当中。笔者认为此结尾蕴藏了辻真先作品的特质并预示了未来新本格的可能。

在讨论其作品特质之前，先看看本作中辻真先对漫画业界和爱丽丝故事的熟稔。先说现实线，小说里绵畑克二本想编辑儿童文学，斥漫画为“拙劣的线条与粗俗煽情的剧情”，却由于出版社工作方针的调整，被赶鸭子上架进入《漫画》编辑部，开始学习起了漫画史。这种漫画相关情节在其作品中并不罕见，《暂题·中学杀人事件》第一个案子的背景即是《嘉德丽亚》与《少女Story》两个少女漫画杂志进行竞争。《完美恋爱》当中主人公画家本庄究就曾与漫画家探讨漫画的未来。事实上，辻真先在国内的名气大多是来自其为大量动画撰写剧本的经历，其参与作品从1960年代的《铁臂阿童木》、70年代的《一休》到国内耳熟能详的《哆啦A梦》《名侦探柯南》，可以说他本人就是日本漫画史与动画史的活化石，这种对现实业界的熟稔也是自然而然了。

本作梦境线里，辻真先展现出对爱丽丝原著的熟稔，在书中构建了一个“不可思议之国”，根据译者木海的《译后记》里的介绍，作家本人曾改编修订过《爱丽丝梦游仙境》，这种熟稔看来也是其来有自。这种在作品中“构建世界”的写作倾向，的确贯穿辻真先的创作。《暂题·中学杀人事件》和《不就是杀人吗》两书都有显然是作者分身的中学生开始尝试创作推理小说的情节。

在本作之外，辻真先本人也是孜孜不倦地践行着“构建世界”的理念。本作和《完全恋爱》都出现了“蚁巢”这一“漫画、动画现实主义的桥头堡”的酒吧。《不就是杀人吗》里的侦探那珂一兵也出现在本作里。至于《暂题·中学杀人事件》里登场的创作推理小说的牧萨次，辻真先甚至以此为笔名发表了《完全恋爱》一书。至于《好兄弟》的作者桂真佐喜，也是辻真先笔名之一，他也在《暂题·中学杀人事件》中登场，并为之撰写了解说。大概可以确定作家作品有一部分属于这个世界观之中。这种“构建世界”的理念和之前推理小说里以某一侦探为主角的系列并不相同，毕竟之前这种侦探主角的系列，不同故事之间一般除了侦探和警察以外不会有其他人物重复登场。而法月纶太郎将这种写法称为对“现实”和“虚构”进行写生，考虑到本书的创作年份，可以说这个理念已是相对领先当时了。

而这种“构建世界”的行为本身是从何处来的呢？笔者认为大概是其现实中的动画工作。《暂题·中学杀人事件》桂真佐喜的解说里就说过：

战前的文学巨匠吉川英治、江户川乱步、大佛次郎等人，都曾堂堂正正地为少年少女创作娱乐作品，但战后却无人问津。松本清张、山本周五郎、柴田练三郎等巨匠，为年轻人创作过哪些力作？大人们难道要年轻人去读那些不存在的作品吗？

可以窥见辻真先那“几分亲切之心，几分服务精神和几分稚气”的小说群的起点就是“为少年少女创作娱乐作品”，因此也有了作品中牧萨次、桂真佐喜、风早胜利的小说创作。也可以理解本作各种文字游戏的起点是何处呢？有趣的是，身为数学家的刘易斯·卡罗尔也为儿童创作了《爱丽丝梦游仙境》，不能不说是一种致敬。

不过如此创作初心下充满游戏元素的作品，结尾却是悲伤的。现实线的故事在案子告破之后，绵畑发现真正的凶手，报仇杀死凶手之后却发现被单相思的恋人背叛，精神就此陷入错乱跳楼自杀，现实线结束。然后故事一转，在梦境线里，绵畑终于实现了长久以来的愿望——和爱丽丝结婚，永远留在了梦境中。明明实现愿望是快乐的，这种在梦境中实现愿望却给笔者难以言喻的悲伤之感。仔细想来，《暂题·中学杀人事件》里桂真佐喜虽然创作出了推理小说，发现了真相，但其背后的代价是失去了双腿与所有的家人。署名桂真佐喜的《好兄弟》也是一样，同在一家公司的两兄弟虽然为了出人头地而勾心斗角，得知公司被收购时感到由衷的快乐与放松，又回到了当年的好兄弟。结果突然间他们又隶属于收购方的新公司，传达出想要逃脱现实的重负的愿望。这种愿望到本书中变成了以死遁入幸福梦中。等到了《完全恋爱》之中，则是以画家身份几乎与世隔绝，与现实世界极少沟通，独自追求自己的艺术人生，但是他的恋情一生都没能成功。《不就是杀人吗》里结尾风早胜利虽然破获了案件，写出了推理小说，但他暗恋的对象镜子也离开日本赴美。

辻真先作品里的主人公总是如此投入虚构世界，现实却总略带悲伤。让我不禁思考他“构建世界”这一理念的真实态度。他是希望他的目标读者沉湎于这一虚构的世界吗？考虑到辻真先本人与动画、漫画的息息相关，再考察其他作品之后可以确定答案并非如此。《好兄弟》里兄弟最终还是要回归公司进行出人头地的竞争暂且不论，在以初中生为主人公的《暂题·中学杀人事件》里，出现如下言论：

为了这个爱读书的妹妹，他源源不断地为她采购新书，是个好哥哥。当然，作为乐活族的桐子，对哥哥并没有太大的感激。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像蚕宝宝吃桑叶一样，每天如饥似渴地阅读着送来的书籍。

（……书名省略）

简直就像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阅读清单。但既然是免费的书，也只能凑合着读了。即便如此，桐子还是自豪地宣称自己消化了一半以上读过的书。——《暂题》一章

此刻，桐子打心底里为伊那天感到怜悯。作为一个人，她究竟享受过什么？说到书，只有教科书；说到电视，只有英语课程；说到时尚，最多也只是用丝带扎头发。齐柏林飞艇、巴卡拉克、柠檬舌糖、古谷三敏，对她来说，这些都是陌生的名字吧。——《中学杀人事件》一章

也许可以说，辻真先作品构建的世界，就是“少男少女们”现实的应试世界的补充。通过阅读这些作品，实现对自我的改变，而非对世界的改变。只不过这样的世界终究也只是现实世界的补充，少男少女们在阅读作品中成长、尝试，走向成人的现实。本书的梦境线里，柴郡猫在梦境现实里死亡前依旧在做着梦；现实线里，现实中遭遇事业与恋情双重挫折的绵畑逃入梦境，一去不返。这也许就是本书结尾读来苦涩的来源吧。既是现实的苦涩，也是虚构无法独立于现实存在的苦涩。本作就像是在刻画推理小说本身徘徊于现实与虚构的历史现实一般，表现出“虚构时代”下的推理小说的青春困境，充满了苦涩。辻真先作品里未能实现的虚构的独立要出现在推理小说之中，推理小说要对虚构进行写生，也需要六年后等到绫辻行人在《十角馆事件》中喊出“在日本风行一时的‘社会派’写实主义之流实在粗俗不堪”的1987年了。

参考文献

法月纶太郎解说《完全恋爱》，收录于《本格ミステリの本流》

宇野常宽《给年轻读者的日本亚文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