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岁是人生的七点半,30岁一事无成也不那么可怜 | 编辑手记
最近小红书有个热门话题:25岁,正是人生的7:30。
“假如自己能活80岁,把一天当作一辈子的话,我现在25岁,是几点?算了一下,是7:30,妈耶,给我激动坏了。”(@魔女Rich)
七点半,朝阳初升,一切都刚刚开始。一旦接受这个设定,“突然就感觉前途一片光明了”。
约翰·欧文的生涯第二作——《水人》 ,也希望为大家带来这样一份直面灿烂人生的勇气。
接手《水人》时,我刚换工作不久。是约翰·欧文的名字,让我接下了这本书。
《独居的一年》大概是国内读者最为熟知的欧文的作品,我也是其中之一。这部作品最新一次引进中国大陆出版,距今已有7年时间。时至今日,这本高达8.0的、不算薄的长篇小说在豆瓣,仍有人每天标记着“想读”“在读”。在碎片化阅读的当今,这样的成绩,称得上斐然。

《水人》下印前,我已经迷茫了很久,每天都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我还想做书吗?我还能做书吗?做书,是对的事吗?
没人知道答案。
通勤的地铁上,我与同在一家公司的朋友笑谈:“我今年二十五岁,毕业四年,一事无成。没存款,没住房,没未来。”他也笑答:“我今年二十七岁,刚刚毕业,才找到工作;蜗居在半地下室,没窗户。你起码还有一只猫。”

《水人》的主角特林佩尔假如这时正站在我俩旁边,可能会忍不住接话:“我今年二十八岁,”他会搔搔头发,略带局促地说,“尚未毕业,也没稳定工作,靠打零工和借钱过活,还离了一次婚。前妻带着我们的儿子搬进了我最好的朋友家里;我也欠他一笔钱。”
似乎,现代人的二十代,都尤其难熬。
01. 欧文和他的29岁
约翰·欧文1942年出生于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的埃克塞特。他的写作之路,以26岁在兰登书屋出版《放熊归山》为起点,走得并不能算顺利:《放熊》在评论界口碑不错,却没能吸引太多读者。

欧文没有急于出版第二部作品,而是在爱荷华大学写作工坊里度过了他的20世纪60年代末期。他在工坊的老师——冯内古特·库尔特,也是在这段日子里,写出了《五号屠场》。

整整四年之后,欧文写作生涯的第二作才姗姗来迟。而这本书,正是《水人》。

欧文彼时业已二十九岁,他笔下《水人》的主人翁特林佩尔则是二十八岁。和年纪轻轻就早早出名、精彩绝艳的天才们比起来,欧文实在走得缓慢而艰难。
出版第四部作品《盖普眼中的世界》时,欧文因为之前合作的兰登书屋宣传手段欠佳,转而选择了达顿出版社。
厚积薄发,这一次,《盖普》赢得了大众读者和评论界的双重成功:它连续在榜《纽约时报》25周,接着斩获美国国家图书奖,还被搬上了大银幕。

之后,《新罕布什尔旅馆》《苹果酒屋的规则》相继出版,均被改编为影视,后者还为欧文赢下了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剧本改编奖。

再往后,《独居的一年》更是将欧文的知名度推至高峰。自此,他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把时钟拨回到十年前,回望不到三十岁、只写了三本书的欧文,很难想到一开始他走得那么艰难。关于欧文声名大噪前的这十年,可考资料也过少,我们无从细致得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不过,《水人》或许会为我们提供一点灵感。

《水人》几乎涵盖了欧文的写作主题——古怪的人物、坚强有力的女性、失踪的父亲、家庭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一贯站在世界中心对同情心的强烈呼唤。
书中的氛围,正如美国历史学家特伦斯·德斯·普雷斯所说:
“伤害和混乱每天都在上演,爱的轨迹好像无法真实落地。欧文的多重态度、从不同角度观察世界的意愿,是《盖普眼中的世界》的突出特点之一,但这种把控‘故事中的故事’的非凡天赋,在《水人》中已经得到了精湛的处理……而且自由得近乎放肆。”
02. 何谓 “水人” ?
《水人》的开篇,如其首版封面一样大胆泼辣:
“是她的妇科医生把他推荐给我的。太讽刺了,纽约最好的泌尿科医生居然是个法国人。”
“我”的治疗经历谈不上愉快,“我”和医生意见相左。接着,“我”躺在检查床上,努力保持镇定。他递来一个逼真的塑料乳房。

一番检查后,医生为“我”提供了四种治疗办法。但他一开始就斩钉截铁地论断:
“你们这些美国人总是那么有规律。你们总想改变,从不肯接受自己天生的样子。至于你?我都能看出来。你一定会选喝水疗法!”
“喝水疗法”正是本书书名的来源——采用喝水疗法的男人。这种办法的治疗原理也特别简单:“我”狭窄的尿道中,细菌太多。多喝水,尿液就可以将细菌冲刷干净。

这样的开头确实令人瞠目结舌,难怪有读者评价:
“年轻的约翰·欧文,开篇一句就写得石破天惊。”
不过,读到这儿,满目关于女性第二性征的描写,大概已经要劝退一部分读者了。但其实,欧文是一位相当有女性主义色彩思想的作者。
03. 他笔下的“猛女”们
《水人》中,主人公特林佩尔的前妻比格原本是滑雪运动员。特林佩尔和朋友梅里尔在德国南部小城的小酒馆里喝酒时,看到了电视上转播的比赛。他俩的滑雪之旅刚刚因为特林佩尔的不熟练和梅里尔的糖尿病,结束得一团糟。但隔着屏幕,比格风驰电掣地赢下了冠军。

赛后,采访者用一口蹩脚的英语质疑了比格的胜利:“你‘英’了其实是因为海蒂·沙茨尔摔倒了?” 面对刁难,比格大方回答:
“我本来就能赢,我今天滑得就是比她们好。”
她“不谦逊”得出乎采访者的意料。采访者接着又羞辱了她的体重:“你觉得你的体重是否帮到了你?” 半世纪之前,女性就得当众受“身材羞辱”。她取得的成绩,不是她的桂冠,反而更放大了她的不足:她是不是不够礼貌?她是不是不够谦虚?她是不是太胖?太瘦?太高?太矮?

类似的情景,时至2025年都在重现:不论全球还是地域性的体育赛事过后,有一部分看客对女性运动员的关注点,竟还落在“比赛化妆”“长发多美”,而非她们的成绩。
但后来,面对走进酒馆的比格,特林佩尔和梅里尔是这么说的:
“我们痛恨那个采访记者。”我对她说。
“你干得简直太漂亮了。”梅里尔说,“他想浑水摸鱼,胡说八道说你赢了只是因为运气,但你显然比他高明。”
她盯着他,一脸惊讶。
或许梅里尔这句“你显然比他高明”,会被视作一种恭维。
但事实是,早在五十年前,欧文就看到了女性被凝视的困境:她们被要求谦逊,她们被质疑成绩。而这一切,仅仅因为她们是女性。女性是客体。无论何人,无论何时,谁都可以凝视“她”。
但欧文完全不是这样。在他笔下,女性对自己的成绩自信满满,而男性才会是处于“客体”的那个。比如,特林佩尔会因为自己不够高、不够强壮、不是运动员,而略带自卑地对比格说:“我是你的第一个无名小卒”。

对本作另外一位戏份较重的女性角色郁金香,欧文更是借特林佩尔之口,对她不吝赞美:
“她就是我的榜样。”
“事实就是事实。郁金香非常诚实。我就不那么诚实。”
“在他的心底深处有个严苛的回声,他直截了当称之为郁金香。她一直讲求事实。”
有趣的是,欧文似乎用了很多刻板印象下对男性的认可来形容郁金香,譬如“严苛”,譬如“讲求事实”。
但,也正是心底深处郁金香严苛的声音,推着特林佩尔重新开始、从头来过,认真对待自己的毕业论文,将古低地诺尔斯语长诗《阿克海特和古诺》考证地翻译了一遍,使得拉长了多年的读博生涯终于宣告结束。
而这一切,都要感谢“诚实”“严苛”“讲求事实”的郁金香。
小红书上有一篇高赞帖子,讲到了欧文的另一代表作《盖普眼中的世界》。小说开头,珍妮·菲尔兹用手术刀割开了猥亵者的胳膊。

不过,珍妮可不只是有“用一把手术刀剖开了猥亵者”这么猛。早在决定孕育孩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一路疾驰了:
珍妮在自传里写道:
“我想要一份工作,我想一个人住。因为这,我被怀疑是性生活有问题的人。后来我想要个孩子,但不想为此和别人分享我的身体或人生。这也让我被怀疑是性生活有问题的人。”
珍妮·菲尔兹发现,比起努力带着些隐私生活,让别人震惊,更容易受人尊重。
她的精神状态,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太超前了”。她做了不少当下女性想做的事儿:去父留子,也因此被打上了“不检点”的标签。

但从欧文的笔触里,你能读到的却是对珍妮的认同、尊重与爱。
《盖普》成书于《水人》出版后六年,即1978年。也就是说,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欧文就已经看到了处于凝视下的女性,并进一步观察到了这样的一类群体:她们强大、独立,渴望养育后代,但不想与男性分享自己的身体,不准备进入亲密关系。
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无怪乎《时代》杂志称赞欧文的作品为“史诗般的,非凡的,有争议的和性勇敢的”。《环球邮报》则将他描述为“当代美国文学中社会饱含正义与同情的发声人。”

04. “我违背自己的意志反复书写那些我最恐惧发生的事情。”
在网络上四处冲浪,赛博自救的时候,小红书上的一篇帖子吸引了我的注意。

博主从《越过内心的那座山》一书中,学到了克服恐惧型牢笼的办法,其中的第一步就是“罗列出你恐惧的所有东西”。而她用娟秀字迹写下的第一条,就是——
“我害怕失去亲人、朋友”。
1845年春,马克思写下了《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他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亲情是一种社会关系,友情是一种社会关系,爱情当然也是一种社会关系。

所以,大概很少有人能够不害怕社会关系动摇,不论是博主腊八九九、我,还是约翰·欧文。 欧文曾如此自述自己的写作动机:
“我违背自己的意志,反复书写那些我最恐惧发生的事情——失去所爱之人,失去父母,失去孩子。”
而他笔下的特林佩尔也是一个害怕社会关系动摇的人,更是一个容易犯错的人。
他延毕、断亲、离婚,糊弄论文,搞丢工作,抛下家庭一走了之,对疾病更是只敢选择保守的“喝水疗法”而不肯手术……一个又一个的错误困住他,把他变得麻木,变成了一个“空心人”。

表面看,特林佩尔是那么失意,但他又是那么满不在乎:和比格的关系出了问题,那换一个爱恋对象也未尝不可。于是,他“出轨”了。他为一位女学生灌录了德语歌谣,亲吻了她;却又马上回到家,因丢了工作扑倒在比格怀里痛哭,“说不出具体伤到哪里”。
二十代年轻人的通病大概如此:痛苦,却不知为何痛苦;试图发泄,却适得其反。于是连流泪都不能全心全意。只得一边哭一边怀疑:“我到底为何要哭?”
正如特林佩尔的新女友郁金香所说:
“你什么也不做,你活得毫无方向,毫无计划,甚至连情节都没有。”
05. “我想象中的读者一直是我的父亲。”
除了爱情和友情,亲情对特林佩尔来说同样棘手。《水人》中,欧文如此描写特林佩尔和儿子柯尔姆的关系:
“我希望能够在某种仿自然的环境——比如草地或围栏——养育他,让他在某种穹顶之下长大!”

看起来,特林佩尔是一个很爱孩子的父亲。但事实是,直到自己的好友库思成了柯尔姆的继父,小家伙才养成了不少良好的习惯,譬如早上先去船屋喂动物,再吃早餐。
欧文大力着墨于复杂而细微的父子关系,和他自身的经历有关。欧文还在母亲的子宫里时,他的亲生父母就分居了。欧文没见过自己的生父。等再次听到生父的消息,只是一条讣告。
当时,欧文正在创作小说《直到找到你》。故事中,主角一直在找寻父亲,最终在精神病院与父亲相遇。而欧文直到见到自己的弟弟,才知晓亲生父亲原来患有双相情感障碍。
他笔下的小说与冰冷的现实形成了残酷的互文。
所以欧文说:“我想象中的读者一直是我的父亲。在一部又一部小说里,我一直在创造父亲的形象。我有一种不断弥补缺失、填补空白的能力,而他正是我生命中的一块空白。”

也所以他的作品中,一直都不乏对“父亲”这一形象的描摹,以及对成为“好父亲”或“好儿子”的渴望。这一特点,使得欧文经常被与另外一位文学大师,J.D.塞林格相提并论。
塞林格较为知名的短篇小说《逮香蕉鱼的最佳的日子》里,有这么一个情节:
故事的主人公西摩·格拉斯带着同住在一家旅馆的小女孩西比尔划着橡胶皮筏艇,去海上“逮香蕉鱼”。他告诉小女孩,香蕉鱼会吞食整根香蕉,患上香蕉热,接着被撑死。

回来后,西比尔告诉西摩,自己看到了香蕉鱼。西摩回到房间后,便饮弹而亡了。有一种观点认为,正是西比尔的谎言,压垮了西摩。
在《水人》里,特林佩尔和柯尔姆之间也发生过类似的事。特林佩尔告诉儿子柯尔姆他看到了梅尔维尔笔下的莫比·迪克,却被儿子无情拆穿:“我喜欢这个故事,但它只是故事呀。”
在几乎一样的场景里,面对同样变得“世故”的孩子,塞林格和欧文写出了几乎相反的情节:塞林格笔下的西摩断然拒绝孩子的“世故”,欧文笔下的特林佩尔却无奈也悲伤地接受了事实。
欧文白描出这样一出情景,也并非为嘲笑特林佩尔做父亲的失败,而是为了让读者看到,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特林佩尔是多么笨拙又多么热切。
这也正是欧文被称赞“对笔下的角色充满同情”的原因之一:他们尽管笨拙、懦弱、不堪,也想要修正错误,改变过去,成为新的自己。
06. 现实一种,疗愈一种
《水人》付梓在望时,我的小猫病了,做了手术。每天上班前,我把小猫送去输液;下班后,我再去医院接他回来。夜里,我紧张得几乎无法入睡。小猫一有动静,我就要爬起来看看他在干什么。小猫长时间不动,我又疑心他是死了。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水人》的出版工作像车轮一样滚滚向前。而坐在工位上的我,竟然在工作中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就像特林佩尔终于完成毕业论文后,导师对他说:“弗雷德,我觉得干这个活儿对你来说是种疗愈?”
对此,特林佩尔回答说:“什么活儿不是呢?”
是啊,什么活儿不是呢?
对特林佩尔说,解决毕业论文就是那件疗愈了他生活的小事。从这件事开始,他一点一点拾回了自己。

而对我来说,能在生活一团乱麻的时候,把特林佩尔的故事呈现给每一位可能的读者,也是一种疗愈。
做书是对的事吗?或许不是。做书只是现实。但有事做,已经是一种疗愈。
小猫治疗结束后,很快活蹦乱跳起来,和以前一样快乐。
而《水人》下印那天,我百感交集(主要也是为了打广告)地发了一条朋友圈。在结尾处,我借用了一句特林佩尔的话:
“伤痕组织需要一点适应,不过我想要学着适应。”
哪怕泪流满面,也没关系,身体里的稻草会发新芽,我们都慢慢适应。

所以,即使搞砸了一切也没关系。总有一件小事,会疗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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